title: 《银河系漫游指南》(第十章-第十三章)
date: 202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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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道格拉斯·亚当斯
无限非概率驱动是一种惊人的新方法,可以在几乎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穿越星际间广阔的距离,不再需要在超空间中单调乏味地东碰西撞。
这种方法是在一次幸运的偶然中被发现的,然后由银河政府在达蒙葛兰上的研究小组发展为一项可控动力推进技术。
下面就是关于这项发现的简短故事。
产生少量有限非概率的原理当然很好理解,只需要简单地把基于单个超微57型亚介子脑的逻辑电路接在一个挂在强布朗运动发生器(比如说一杯热茶)上的原子矢量绘图器上就行了——这样的装置通常用来打破宴会上的冷清气氛,比如把女主人内衣的所有分子转移掉,同时配合不确定原理,目标指向在场的任何一个其他人。
许多有名望的物理学家声称他们不能容忍这样的做法,部分是由于这种做法贬低了科学,但更主要的原因却是他们从来没有被邀请参加过这样的宴会。
他们所不能忍受的另一件事就是,他们制造一台能够产生无限非概率的仪器的尝试一再失败。这样的仪器如果用在飞船上,就能够跨越哪怕是最远的星球之间的距离。最终,他们恼怒地宣称这样的一台仪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此后的一天,一个学生留下来打扫实验室,他这样推理:如果,他对自己说,这样的一台仪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那么它就必定是一种有限非概率。因此,如果我要造出一台来的话,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算出它如何不可能的精确数值,把这个数值输入有限非概率发生装置,再来上一杯热茶……然后,打开它!
他这样做了,于是震惊地发现自己成功地凭空造出了人们苦苦寻求已久的珍贵的无限非概率发生装置。
更让他震惊的是:当他获得银河学院杰出才智大奖后,竟然被一伙狂怒的暴徒(由著名物理学家们组成)以私刑处死。这些人最终发现,他们最无法容忍的其实是“机灵鬼”。
黄金之心号的防非概率控制舱和一般的飞船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这儿特别干净——毕竟是崭新的,一些控制座椅的塑料薄膜甚至还没有撕开。控制舱的基调是白色,长方形,基本上相当于一个小型餐厅的尺寸。实际上,它并不是标准的长方形:长的两面墙微微弯出了一个平行的弧度,舱内所有角度和角落都是圆润的弧形,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关于这一点,真实的原因是:本来建造一个普通的三维长方形房间会简单得多,也实用得多,但那样的话,设计者的腰包是鼓不起来的。这样的一间控制舱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控制和导航系统仪表面板上方的凹面墙上悬挂着巨大的投影屏幕,而凸面墙上则安装了一长排电脑。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机器人,打磨得锃亮的钢铁脑袋松松垮垮地垂在打磨得锃亮的钢铁膝盖中间。它也是崭新的,不过,虽然经过精心制造和打磨,它那多多少少看上去还算是个人形的躯体却相当地不协调。其实这些部分还是很协调的,只不过某些轴承看上去本来应该安装得更好些才是。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正在控制舱内神经质地踱来踱去,双手拂过闪烁的仪表,不时发出兴奋的吃吃笑声。
崔莉恩坐在一堆设备前,正在读出上面的数据。她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回荡在整艘飞船内。
“5比1,正在下降……”她读道,“4比1,正在下降……3比1……2……1……概率因子1比1……我们已经进入正常状态,重复一遍,我们已经进入正常状态。”她关掉麦克风——又重新打开——带着微笑继续道:“如果还有任何不适的话,那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了。放松点儿,你们很快就会没事儿的。”
赞福德恼怒地问:“他们是谁,崔莉恩?”
崔莉恩转过椅子,面对着他,耸了耸肩。
“只是两个普通家伙,我们在外太空中把他们捞了起来,”她说,“就在229复Z阿尔发区域。”
“喔,好吧,心肠不错,崔莉恩。”赞福德抱怨说,“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你认为这样做合适吗?我是说,我们正在逃亡中,身后起码跟了整个银河系一半的警察,我们却停下来搭救两个漫游者,嗯?”
他暴躁地不停敲着控制面板。每次快碰到重要按钮之前,崔莉恩总是一声不吭地把他的手移开。不管赞福德的心理属于哪一类——冲动、虚张声势、狂妄——他在机械技能上总归是蠢笨不堪的,随时可能用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轻易地把这艘飞船弄翻。崔莉恩甚至越来越怀疑,他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成功而疯狂的人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他所做的任何事情的意义和后果。
“赞福德,”她耐心地解释道,“他们在外太空没有任何保护地飘来荡去……你总不希望看着他们死掉吧,对吗?”
“喔,你知道……不。当然不是,可是……”
“当然不是?当然不想看着他们死掉?可是?”崔莉恩的头一偏。
“喔,也许会有其他什么人在我们后面把他们救起来。”
“可再过一秒钟他们就已经死掉了。”
“是的,所以如果你对这个问题多考虑一会儿的话,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
“你难道很乐意让他们去死吗?”
“喔,你知道,当然不能说乐意,可是……”
“总之,”崔莉恩说,一边转回去面对控制面板,“又不是我把他们救起来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是谁把他们救起来的?”
“这艘飞船。”
“什么?”
“这艘飞船,全是它自己干的。”
“什么?”
“在非概率驱动的过程中。”
“但这是不可能的。”
“对,赞福德,非常非常不可能。”
“哦,是的。”
“你瞧,赞福德,”她说,轻轻拍着他的胳膊,“别再担心这些陌生人了。只是两个普通家伙而已,我保证。我这就派机器人下去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喂,马文!”
一边的角落里,机器人的头猛地抬起来,随后不易察觉地摇晃着。它站起身来,看上去要比它的实际体重更重一些,然后以一种在别人眼里显得雄赳赳的姿态穿过房间。它停在崔莉恩面前,眼睛盯着她的左肩。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感到非常沮丧。”它说。它的声音低沉,毫无生气。
“噢,上帝。”赞福德咕哝了一句,一头倒在座位上。
“哦。”崔莉恩以一种怜悯的语调说,“现在有件事情交给你,这也许能让你别想那么多。”
“没用的。”马文嗡嗡地说,“我的脑容量太大了。”
“马文!”崔莉恩警告道。
“那好吧,”马文说,“你想让我干什么?”
“下到2号进入舱去,把两个陌生人带到这儿来,要给我监视好了。”
停顿了一微秒,稍稍调整一下语调——实际上,这些都是你察觉不到的——马文以这种方式表达了它对于人类一切事务的蔑视和厌恶。
“就这个?”他说。
“是的。”崔莉恩不容置疑地回答。
“我不喜欢干这个。”马文说。
赞福德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她不是要你喜欢干这个,”他叫道,“你只管去干,听懂了吗?”
“那好吧。”马文说,声音嘶哑得像口破钟,“我这就去。”
“这才像话……”赞福德说,“好的……谢谢……”
马文转过身来,用自己那扁平的红色三角形眼睛对着他。
“我没有让你不高兴吧?”他可怜兮兮地问。
“哦,当然没有,马文。”崔莉恩轻快地说,“好了,真的……”
“我不想让你不高兴。”
“当然,没关系的。”轻快的声音继续道,“你只需要自自然然地去做你的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保证你不介意?”马文试探着问。
“是的,当然不会,马文。”崔莉恩说,“一切都好,真的……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马文的电子眼冲她闪了一下。
“生活,”马文说,“别跟我提什么生活。”
他绝望地转身离开控制舱,哼了一声,顺手在背后关上舱门。
“我简直快受不了这个机器人了,赞福德。”崔莉恩抱怨说。
《银河系百科全书》将机器人定义为用来代替人工作的机械装置。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市场部则将机器人定义为“你的塑料伙伴,和它在一起你会非常开心”。
《银河乐漫游指南》将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市场部定义为“一伙不长脑子的龟孙,一旦革命来临,他们将是第一批被处决者”。还带了一个脚注,大意是说,编辑们热忱欢迎愿意从事机器人学方面编辑工作的求职者。
一本《银河系百科全书》很幸运地穿过时间隧道,从一千年后的未来落入现在。有意思的是,这本书中对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市场部的定义是“一伙不长脑子的龟孙,革命来临时第一批被处决者”。
粉红色的小卧室闪烁着消失了,猴子们也沉入了另一个空间。福特和阿瑟发现自己置身于飞船的登船区域。这地方看上去很不错。
“我想这是一艘全新的飞船。”福特说。
“你怎么知道?”阿瑟问,“难道你带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仪器,可以测量金属的年龄?”
“没有,我只是在地上发现了这本销售小册子。里面净是‘一旦拥有,宇宙在握’之类的话。噢!你瞧,我是对的。”
福特翻到其中一页,指给阿瑟看。
“它说,‘非概率物理学方面全新的重大突破。一旦飞船的驱动达到无限非概率状态,它就能穿越宇宙中的每一个点。让其他主要政府嫉妒你吧。’哇,口气还真不小。”
福特兴奋地翻看着飞船的技术说明,不时对在他背井离乡流浪期间所错过的东西气喘吁吁地发表几句惊讶无比的评论。
阿瑟注意听了一会儿,但是对福特所说的绝大部分内容都不理解,于是他开始任由自己的思想四处转悠,同时用手指触摸着一排弄不清用途的电脑的边缘。他抬起手,按下身边控制面板上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红色大按钮。控制面板亮了起来,显示出一行字,“请不要再按这个按钮”。他吓得一哆嗦。
“听着,”福特说,他还在钻研那本销售小册子,“他们在这艘飞船的控制系统上可下了大功夫。‘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最新一代的机器人和电脑,具备新型的GPP特征。’”
“GPP特征?”阿瑟问道,“什么玩意儿?”
“哦,它的意思是‘真实的人类个性’。”
“哦,”阿瑟说,“听上去有点儿糟糕。”
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确实糟糕。”这声音低沉而毫无生气,伴随着轻微的叮当声。他们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可怜兮兮的金属人正站在门口。
“什么?”他们问。
“糟糕,”马文接着说,“确实是的,简直糟糕透了。还是别再谈论这个问题了。看着这扇门,”他一边说,一边迈步进来。这时,他的反讽电路接通了他的语音调节器,他开始模仿起那本销售册子的风格来,“‘这艘飞船上所有的门都具备乐观开朗的好脾气。它们很乐意为你敞开,并且知道要想完成好这项工作的话它们还得自动关上。’”
这扇门在他身后关闭,很显然,它确实具备了这样的好品质,伴随着一声感叹似的声音,“嗯……啊……啊!”
对这扇门,马文满腔冰冷的怨怒,他的逻辑电路不停地向他灌输蔑视的信号以及应该用物理暴力对付它的概念。深层次的电路则不停插话进来:“为什么会烦恼?事情的重点是什么?没什么事情值得全力投入去干。”更深层次的电路则通过分析这扇门的分子结构以及人类脑细胞的分子结构来给自己找乐子。
“来吧,”他嗡嗡地说,“我得到指令把你们俩带到控制桥上去,所以我到了这儿。我的脑容量抵得上一颗行星,他们却叫我把你们带到控制桥上去。这能称得上令人满意的工作吗?我当然不这么认为。”他转过身去,走回到那扇可恶的门前。
“噢,打扰一下,”福特跟在他身后说,“请问这艘飞船属于哪个政府?”
马文没有理他。
“你盯着这扇门,”他咕哝着说,“它又要打开了。我知道,因为它突然产生出一股自以为是的气焰,真是让人无法忍受。”
随着一阵讨好的吱吱声,门滑开了。马文重重地踏着步子走出门去。
“跟我来。”他说。
福特和阿瑟快步跟上他,然后门又带着愉快的咔嚓声滑回原位。
“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市场部!真是多谢啦,”走在过道上,马文说,“‘让我们造一种具备真实人类个性的机器人吧,’他们说。于是他们尝试着制造了我,我是一台个性原型机。你们看得出来,是吧?”
福特和阿瑟尴尬地随口应付了几声。
“我讨厌那扇门。”马文继续说道,“我还没把你们带到呢,是吗?”
“哪个政府……”福特又开始了。
“它不属于任何政府,”机器人猛地冒出一句,“它目前已经被偷了。”
“被偷了?”
“被偷了?”马文戏仿道。
“被谁?”福特问。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
福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大异于平常的神情,起码有5种截然不同的震惊和困惑的表情堆积在上面。他的左腿本来正在大步朝前迈,但似乎一下子连地面都很难找到了。他盯着机器人,尽力放松嘴部的肌肉。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他微弱地说。
“对不起,是我哪儿说错了吗?”马文毫不在意地问了一句,继续向前走着,“如果那样的话,请你原谅。噢,上帝啊,我太沮丧了。这儿又有一扇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臭门。生活!别跟我提什么生活。”
“根本就没有人提这个。”阿瑟恼火地说,“福特,你没事吧?”
福特盯着他。“那个机器人是在说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吗?”他问。
一阵响亮的过场音乐声回荡在黄金之心号的船舱内,这是赞福德在调节亚以太广播的波段,以搜索关于自己的新闻。这台仪器相当难以操作。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广播都是通过按按钮和拧旋钮的办法来调节的。随着技术变得越来越精巧,控制器变成了触摸感应式,你只需要用手指轻拂一下控制面板就行了。而到了今天,你所要做的仅仅是朝着元件的大致方向挥一下手,头脑里起一个意念就行。这样当然可以节省不少肌肉的能量消耗,但同时也意味着如果你想要连续听一个节目的话,就得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直到你变得焦躁不安。
赞福德挥了一下手,又换了一个频道。传来更多的音乐声,不过这次是一条新闻公告的背景音乐。这些新闻总是编辑得能够配合这些音乐的节奏。
“……这里是亚以太波段带给你的新闻报道,银河系整点播报。”一个刺耳的声音说,“我们要向一切地方的所有智慧生命问声好……当然,今晚的重大新闻无疑是令人震惊的新型非概率驱动原型飞船失窃事件。实施偷窃的不是别人,正是银河系总统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大赞最终逃掉了吗?毕博布鲁克斯,这个一手制造了这件轰动整个银河系的大案的人,一个过于自信的骗子,一度被描述为最怪异的人,最近刚刚第七次被评为已知宇宙中穿着最缺乏品位的人……他这次会落入法网吗?我们采访了他的私人脑保健医生伽葛·哈尔佛兰特……”
音乐沉寂了一会儿,然后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大概就是哈尔佛兰特吧。他说:“喔,赞福德究竟是个怎样的家伙,你知道吗?”随即却没了下文,因为一枝电子铅笔从空中划过,正好穿过了广播的开关感应区域。赞福德转过身来,望着崔莉恩——那枝铅笔是她扔的。
“哎,”他说,“你这是干什么?”
崔莉恩用手指敲击着一块全是数字的屏幕。
“我刚刚想起一件事。”她说。
“什么?值得打断有关我的新闻广播吗?”
“关于你自己的消息你已经听得够多了。”
“我现在很不安全。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你就不能不那么自我中心一小会儿吗?这件事很重要。”
“如果有什么东西比我自己还重要的话,我倒是希望它现在被抓起来毙掉。”赞福德又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听着,”崔莉恩说,“我们救起了那两个家伙……”
“哪两个家伙?”
“就是那两个被我们救起来的家伙。”
“哦,对了,”赞福德说,“那两个家伙。”
“我们是在ZZ9复Z阿尔发区域把他们救起来的。”
“又怎么样?”赞福德眨着眼睛问。
崔莉恩轻轻地说:“对你来说这难道不意味着什么吗?”
“嗯,”赞福德念叨着,“ZZ9复Z阿尔发。ZZ9复Z阿尔发?”
“想到什么了?”崔莉恩说。
“哦……Z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赞福德说。
“哪—个Z?”
“所有的。”
崔莉恩在处理她和赞福德的关系时所遇到的主要困难之一就是,她得学会如何区分他的愚蠢。有时他假装愚蠢以使人们放松警惕,有时他假装愚蠢则是因为自己不想费力去思考,希望别的什么人帮他这么做,有时他假装愚蠢透顶又是为了掩盖他实际上并不理解当前情况这一事实,还有的时候是真的愚蠢。他因为聪明绝顶而出名——但却并非总是这样,这使得他很焦虑,所以才会有像上面所说的那种情形。他宁可把人们弄糊涂也不愿意被蔑视。这—点在崔莉恩看来才是真正最严重的愚蠢,但她不可能一直纠缠于这个问题。
她叹了口气,在屏幕上点开一幅星空图,不管他表现为现在这副样子的原因是什么,这幅图都能让他—目了然。
“这里,”她指着图说,“就在这里。”
“噢……是的!”赞福德说。
“那么?”她说。
“那么什么?”
她脑袋里的一部分终于开始对着脑袋里的另一部分尖叫起来。但她仍然非常平静地说:“你最初搭我上船也是在同一个区域。”
他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屏幕。
“噢,没错,”他说,“那地方现在已经荒芜了。我们当时一定是直接冲进了马头星云的中心。可我们怎么会跑到那儿去?我是说,那是个不毛之地呀。”
崔莉恩没有理睬这句话。
“非概率驱动。”她耐心地说,“你自己还解释给我听过的。我们穿越了宇宙中的每一个点,这你知道。”
“没错,但那只是一个巧合,不是吗?”
“是的。”
“正好在那个点上救起了这两个人?在整个宇宙所有可能的点中间?这也太……我得算一算。电脑!”
天狼星控制系统舰载电脑,这个控制、渗透了飞船每一个角落的家伙,立刻切换到了交流模式。
“你好!”它的声音生气勃勃,同时还输出了一小段记录纸带,上面写着“你好”。
“噢,上帝呀。”赞福德说。虽然他和这台电脑共事的时间并不长,但已经开始很厌恶它了。
电脑继续说着,语速很快,兴高采烈,仿佛是在推销某个牌子的清洁剂。
“我要告诉你的是,无论你碰到了什么难题,我都会在这儿帮助你解决。”
“好了,好了。”赞福德说,“是这样的,我想我需要一张纸。”
“没问题,”电脑说,一边又向垃圾桶里输出—截记录,“我能够理解。如果你还需要……”
“闭嘴!”赞福德吼了—句,随手操起一枝铅笔坐在崔莉恩身旁的控制台前。
“好吧,好吧。”电脑用一种受了伤害的语调说,然后关闭了通话频道。
赞福德和崔莉恩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非概率航行轨道扫描器上静静闪烁着的数字。
“我们能算出来吗?”赞福德问,“从他们的角度看他们获救的非概率是多少?”
“可以,那是个恒量。”崔莉恩说,“2的276,709次方比1。”
“很高啊。这两个家伙真的是太幸运太幸运了。”
“没错。”
“但是相对于飞船救起他们的时候我们正在做的事来说……”
崔莉恩戳了一下数字。上面显示的是2的负无穷次方比1(一个无理数,只有在非概率物理的范畴内才有意义)。
“那可就太低了。”赞福德轻轻吹了声口哨继续道。
“没错。”崔莉恩赞同道,一边嘲讽地看着他。
“这对解释非概率来说简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要计入一个庞大的总数之内,势必会反映在平衡统计表上。”
赞福德潦草地写下几个总数,又几笔划掉,然后把铅笔扔到一边。
“该死的,我根本算不出来。”
“那么?”
赞福德恼怒地把自己的两个脑袋一碰,牙咬得痒痒的。
“好吧,”他说,“电脑!”
于是语音电路再次恢复工作。
“嘿,你好!”它们(声音、纸带)说,“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使你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比一天更舒适……”
“好了,知道了。闭上嘴,把这个给我算出来。”
“没问题,”电脑说,“你是想要一个概率预测,基于……”
“非概率数据,是的。”
“好的,”电脑说,“有一种有趣的观点。你知道大多数人的命运是由电话号码掌握的吗?”
痛苦的表情出现在赞福德的一张脸上,随后转移到另一张。
“你疯了吗?”他说。
“没有,不过你会疯掉的,如果我告诉你……”
崔莉恩大口喘着气说,一边在非概率航行轨道扫描屏幕的按钮上一阵乱抓。
“电话号码?”她说,“那东西说‘电话号码’?”
数字在屏幕上闪烁着。
电脑一度礼貌地停了一会儿,现在又拾起了话头:“我想说的是……”
“别打岔,拜托。”崔莉恩说。
“你瞧,这是什么?”赞福德问。
“我不知道,”崔莉恩说,“不过,那些陌生人——他们正在跟着那个可怜的机器人朝控制桥走。我们要先看看监视器镜头吗?”
马文走在走廊里,还在继续抱怨。
“于是乎,我整个左半身的所有二极管都痛得厉害……”
“什么?”走在他身旁的阿瑟冷淡地问了一句,“真的吗?”
“哦,当然。”马文说,“我曾经要求把它们通通换掉,可是根本没人理我。”
“我想象得到。”
含糊不清的喃喃细语从福特嘴里传出,“是吗,是吗,是吗,”他一直在这样自言自语,“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
马文突然停下来,举起一只手。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吧?”
“不知道。什么?”阿瑟其实根本不想知道。
“我们又碰上了—扇那种该死的门。”
走廊的这一端也是一扇滑动门。马文怀疑地盯着它。
“怎么?”福特不耐烦地说,“我们到底过不过去?”
“‘我们到底过不过去?’”马文喃喃自语道,“当然。这是控制桥的入口。我受命把你们带到桥上去。我敢说,这也许就是今天对我的智力的最高考验了。”
慢腾腾地、带着极大的厌恶之情,他朝这扇门走去,活像一个猎人正在悄悄接近目标。突然间,门滑开了。
“谢谢,”它说,“你让一扇简简单单的门感到非常愉快。”
马文的胸腔内,元件开始痛苦地颤动起来。
“可笑啊。”他悲哀地感叹道,“当你认为生活已经糟糕得不可能再糟糕了的时候,它居然真的更糟糕了。”
说着他穿过门,留下福特和阿瑟在门外面面相觑,无奈地耸着肩膀。这时门内又传来马文的声音。
“我想你们现在可以见到那两个陌生人了。”他说,“你们是希望我回到角落里坐着呢,还是就这么在这里站着?”
“好的,把他们带进来,好吗,马文?”另一个声音说道。
阿瑟看着福特,惊讶地发现他在笑。
“怎么……”
“嘘,”福特说,“进去吧。”
他走进控制桥。
阿瑟紧张地跟在他后面,一进门就惊讶地看见一个男人懒洋洋地靠在座位里,脚放在控制台上,正在用左手剔右边那个脑袋的牙。右边这张脸几乎快被这项工作遮完了,但左边那张脸上清晰地挂着一个放松而冷漠的微笑。房间里让阿瑟难以置信的东西的数目相当大,好长—阵子他都合不拢下巴。
这个奇特的人懒懒地望了福特一眼,然后用一种显得有些冷漠的声音说:“福特,嘿,你还好吗?很高兴你能来这儿。”
“赞福德,”福特也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很高兴见到你,你看起来气色不错,这条额外的胳膊也很配。看来你偷了艘不错的飞船。”
阿瑟瞪眼望着他。
“你认识这家伙?”他指着赞福德问。
“当然认识!”福特大叫一声,“他是……”他停顿了一下,决定把介绍的次序颠倒一下。
“哦,赞福德,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阿瑟·登特。”他介绍说,“他的星球被毁灭时,是我救了他。”
“哦,当然,”赞福德说,“你好,阿瑟,欢迎来这儿。”他的右边脑袋随意地转过来打了声招呼,然后又转回去继续剔牙。
福特继续介绍道:“阿瑟,这位是我的半个堂兄,赞福德·毕博……”
“我们见过。”阿瑟厉声说。
当你在快车道上轻而易举地超过几辆车后,你会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这时如果你碰巧从4挡直接打到1挡而不是3挡的话,你的引擎就会从引擎盖下飞出来,以后的事情就不必说了——这恰恰就是福特·普里弗克特听到这句话后的感觉。
“喔……什么?”他说。
“我说我们见过。”
赞福德很尴尬地吃了一惊,使劲嚼着口香糖。
“嘿……嗯,是吗?嘿……嗯……”
福特转过身,对阿瑟怒目而视。现在他感到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因而突然开始很厌恶自己居然会和这个无知的原始人在一起。这家伙对银河系事务的了解程度简直和一只非洲蚊子对北京城生活的了解程度没什么区别。
“你说你们见过,这是什么意思?”他问,“这是从参宿四星系5号星来的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你可得弄明白了,不是从克洛伊登来的该死的马丁·史密斯。”
“我不管,”阿瑟冷冷地说,“我们见过,不是吗?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或者我应该叫你……菲尔?”
“什么?”福特叫道。
“你得提醒我一下,”赞福德说,“我老是记不住人种。”
“那是在一个派对上。”阿瑟继续道。
“是吗,唔,我表示怀疑。”赞福德说。
“冷静—点儿好吗,阿瑟!”福特说。
阿瑟丝毫不听劝阻,“六个月前的一个派对,在地球上……英格兰……”
赞福德摇了摇头,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意。
“伦敦,”阿瑟坚持说,“伊思林顿。”
“哦。”赞福德开始有点儿心虚了,“那个派对。”
这对福特来说完全是不公平的。他脑袋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着阿瑟,一会儿又看着赞福德。“什么?”他冲赞福德说,“你不会是说你也曾经在那个可怜的小行星上待过吧,是吗?”
“没有,当然没有。”赞福德轻快地说,“不过,嗯,我好像很短暂地去过一次,是在上什么地方的途中……”
“可我被困在那儿待了整整15年!”
“喔,我又不知道,不是吗?”
“可你去那儿干什么?”
“找点儿……你知道的……”
“他擅自闯入了一个派对。”阿瑟说,气得浑身直哆嗦,“一个奇装异服派对……”
“那又怎么样?”福特问。
“在那个派对上,”阿瑟继续道,“一个姑娘……哦,好吧,你瞧,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整个地球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我希望你别再为那颗该死的星球生闷气了。”福特说,“那位女士又是谁?”
“哦,只是某个人而已。好吧,我没能搞定她。我整个晚上都在尝试。该死,她现在还在我心里。美丽、优雅、冰清玉洁。最后我终于让她靠近了我一点儿,可以好好聊聊了。然后你的这位朋友却闯进来说,‘嘿,美人儿,这个家伙惹你心烦吗?干吗不来和我聊聊呢?我来自另一颗行星。’就这样,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赞福德?”福特大声说。
“是的。”阿瑟一边说一边瞪着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傻里傻气,“那时他只有两只手、一颗脑袋,自称叫菲尔,可是……”
“可是你必须承认他确实来自另一颗行星。”崔莉恩说着,从控制桥的另一头进入他们的视野。她甜甜地冲阿瑟笑了笑——这一笑简直就像在阿瑟身上倾倒了整整一吨重的砖块——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飞船的控制上去了。
屋子里静了几秒钟,然后,一些词语从阿瑟一团乱麻似的大脑中冒了出来。
“崔茜卡·麦克米伦?”他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和你一样,”她说,“我在搭便车漫游。毕竟,拿了一个数学学位和一个天体物理学学位,我还能做别的什么呢?只能选择这个,要不只能在星期一排队领救济。”
“无穷负1,”电脑这时又出声了,“非概率总数终于算出来了。”
赞福德看了一眼自己,然后看看福特,再看阿瑟,最后看崔莉恩。
“崔莉恩,”他说,“这一类事情在我们每一次使用非概率驱动的时候都会发生吗?”
“恐怕很有可能。”她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