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银河系漫游指南》(第四章-第六章)
date: 202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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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道格拉斯·亚当斯
在遥远的银河系螺旋臂的另外一端,距离那颗叫做太阳的恒星50万光年以外的地方,银河帝国政府的总统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正在飞速通过达蒙葛兰的海洋,他的离子驱动德尔塔型快艇在达蒙葛兰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达蒙葛兰太热了;达蒙葛兰太远了;达蒙葛兰几乎根本没有听说过。
达蒙葛兰,黄金之心的秘密据点。
而今天正是计划的巅峰、揭晓一切的伟大日子,即黄金之心最终向整个惊呆了的银河系展示的日子,同时也是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个人达到巅峰的伟大日子。因为,当年正是在这一天,他第一次决定参加总统竞选,这一决定在整个银河帝国引起了轩然大波。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总统?不是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不是总统?许多人把这一决定视为一条确凿的证据——已知的整个宇宙最终都疯掉了。
想到这里,赞福德咧开嘴笑了,又把快艇的速度提高了一挡。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投机分子、曾经的嬉皮士、一个守时的人、(骗子?很有可能)、疯狂的个人宣传家,人际关系极端恶劣,总想着外出午餐。
总统?
没有人发疯,至少是在这件事情上。
整个银河系中只有6个人理解管理银河系的原则,他们知道,一旦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宣布他将竞选总统,这差不多也就是既成事实了:他绝对是一个理想的总统坯子。
他们所完全不能理解的是,赞福德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正驾驶着快艇猛地拍打海面,朝着达蒙葛兰太阳的方向激起一片狂野的水幕。
今天是时候了;今天他们将知道赞福德的全盘计划。今天是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整个总统任职的目标所在。今天也是他200岁的生日,不过这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巧合而已。
驾驶快艇在达蒙葛兰的海上飞驰时,他自己暗暗地笑着,这将是多么美妙和激动人心的一天啊。他放松下来,两只胳膊懒洋洋地撑在座椅靠背上。他用另外的一只手掌舵,这是他最近才装上的,就在右手下面,用来提高他进行滑雪拳击运动的能力。
海岛悬崖的顶端站着一群迎接者。
他们主要由建造了黄金之心的工程师和研究人员组成——大部分属于人类,但间或有些具有两栖动物特征的生物,两三个绿色的苗条生物,一两个八脚生物,还有一个藏青色生物(藏青色是一种超级色度的蓝色)。除了藏青色生物以外,别的都穿着彩色工作服,显得华丽而耀眼。
一种狂喜的情绪使他们激动不已。他们通力合作,达到并且超越了物理法则最远的界限,重组了物质的基本结构,拉紧、拧合以及打破了可能性(概率)与不可能性(非概率)的法则。不过,最让所有人激动的是,他们即将见到一个脖子上挂着橙色饰带的人(橙色饰带是银河系总统传统的标志)。他们不会知道银河系总统实际上所拥有的权力有多么可怜:完全等于零。整个银河系中只有6个人知道,总统的作用不是掌握权力,而是吸引注意力远离这权力。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把这份职责完成得非常之好。
总统驶进海湾时,人群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他们被阳光晃了眼,更被他的驾驶技术镇住了。快艇闪耀着光芒,像是装了宽阔的滑轮一样滑行在海面上。
实际上,快艇根本就不用接触水面,因为它是靠一层电离化了的原子气垫支撑的,而看上去伸进水中的鳍翼只不过是为了引人注目才装上的。驶过海湾时,这些鳍翼把海水激到空中嘶嘶作响,深深地切开海面,在船尾的痕迹中留下大团泡沫。
赞福德喜欢引人注目:这正是他最擅长的。
他猛地打了一下舵,快艇划出一道弧形后停在悬崖下面,在风浪中起伏。
几秒钟后,他来到甲板上,向30亿人挥手微笑。这30亿人并非真的在现场,但是他们通过一架正奉承似的在附近空中盘旋的遥控三维摄像机的镜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总统那些古怪的举动是最受欢迎的三维图像:三维摄像机就是专门记录这些的。
他又笑了笑。这30亿零6个人并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他们根本预料不到的更大的古怪。
那架遥控摄像机飞得更近了,镜头对准了他那很受欢迎的双头,他又开始挥手。他的外表完全是人类的,除了多出的一个脑袋和第三只手。他的两头金发乱七八糟地向四周炸开,蓝色的眼睛中闪烁着一些完全无法辨别的东西,下巴则几乎从来没有刮过。
一片掌声雷动中,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走出快艇,他的橙色饰带在阳光下闪耀着。
银河系总统驾到!
掌声停下来后,他举起手,向人们致意。
“嗨。”他说。
每个人都朝他微笑着,或者,至少几乎每个人。他从人群中认出了崔莉恩。这个女孩儿是赞福德最近才从所访问的一个星球上选出来的,只是为了玩玩而已。她很苗条,肤色浅黑,人类的模样,有着一头黑色的波浪长发,嘴唇丰满,鼻子稍稍有些突出,褐色的眼睛显得很可笑。她系着一条红色的头巾,打结的方式很特别,穿着褐色的丝绸长裙,这些使她看上去多少有些像阿拉伯人。当然,这里的人们谁也没有听说过阿拉伯人,毕竟这个种族离达蒙葛兰足有50万光年之远。崔莉恩并非什么特殊人物,起码赞福德是这么声称的。
“嗨,宝贝儿。”他冲她打了个招呼。
她对他微微笑了笑,随即移开目光。过了一会儿,她又看过来,这次笑得热情多了——不过,此时赞福德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去了。
“嗨。”他对身边的记者们说,他们站在他周围,希望能听见他停止说“嗨”,而发表一些妙语。赞福德特意冲他们笑着,因为他知道,用不了一会儿他就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
他的话对这群人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一个官员于是慌乱地判定总统今天显然没有心情再宣读精心为他准备的讲稿了,所以他摁下衣服口袋里遥控设备的开关。在他们面前,一个直刺向天空的巨大的白色穹顶啪的一声从中间裂开,折叠起来缓缓地向地面下降。每个人这时都屏住了呼吸,虽然他们很清楚即将发生什么,因为这就是他们建造的。
在这个穹顶下面,露出来的是一艘巨大的飞船,足有150米长,外形看上去像一只光滑的跑鞋,纯白色的,漂亮极了。就在这艘飞船的心脏位置,看不见的地方,放着一个小小的黄金盒子,里面装着头脑所能构想出来的最伟大的装置,正是这个装置使得这艘飞船成为银河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飞船,飞船的名字正是按照这个装置的名字来取的——黄金之心。
“哇!”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对着黄金之心赞叹道。他确实也找不到别的什么话来表达此刻的感受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因为他知道这会使记者们感到很恼火。“哇。”
人们纷纷转过脸来期待地看着赞福德。他则冲崔莉恩眨了一下眼,她正扬起眉毛睁大眼睛望着他。她知道他将要说些什么,她很清楚他是个多么爱炫耀自己的人。
“真是太惊人了,”他说,“绝对震撼!这东西简直让人疯狂,我甚至想把它偷走。”
这可是句货真价实的总统语录,绝对值得大大引用一番。人群中爆发出赞赏的掌声,新闻记者们则一个个喜笑颜开地敲打着亚以太新闻机的按键。总统咧开嘴笑了。
正笑着,他的心脏却发出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叫,他赶紧把手伸进衣兜,捏住静静躺在里面的那颗小小的麻痹剂炸弹。
终于,他无法再忍受了,于是仰头向着天,用大三度的高音发出一声野性的叫喊,同时把炸弹扔到地上,然后朝前猛冲,穿过那一片突然凝固的笑脸的海洋。
沃贡·杰尔兹长得并不讨人喜欢,即使是对其他沃贡人来说也是这样。他那醒目的半球形鼻子翘得老高,远远超过了他那很小一块像猪仔一样的前额。他之所以成为今天这副模样,完全是因为几十亿年以前,沃贡人第一次缓慢地爬上沃贡星球的原始海洋,喘着气,在这颗星球未开垦的蛮荒海滩上慢慢站立起来……就在那个早晨,年轻而明亮的沃贡太阳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但似乎进化的力量就在此时此地抛弃了他们,这些力量厌恶地扭头而去,把他们作为丑陋和不幸的错误一笔勾销。从此他们就再也没有进化过:他们本来不该生存下来。
这样的事实在某种程度上却恰好激发了这些生物倔强的意志。进化?他们对自己说,谁需要这玩意儿?自然拒绝赋予他们的东西,他们反而通过更短的时间做到了——他们已经可以通过外科手术修补所有解剖学上的不合理结构。
同时,沃贡星球上自然的力量也开始加班工作,以弥补早期犯下的大错。它们创造出了泛着宝石光泽的螃蟹,沃贡人可以用铁锥砸碎蟹壳,得到食物;高耸挺拔的树木,修长而艳丽,沃贡人可以砍来烧熟蟹肉;还有优雅的像瞪羚一样的生物,有着丝绸般的皮毛和水汪汪的眼睛,沃贡人可以捉来当椅子——因为它们的脊背很容易突然折断,所以不能用作交通工具,但沃贡人还是可以坐在上面的。
就这样,沃贡星球打发掉了那些不愉快的千万年,直到突然有一天沃贡人发现了星际航行的原理。于是,在短短几个沃贡年的时间内,沃贡人就移民到了大布兰特斯星团,银河系的政治中心,直到今天早已搭建起了银河系行政部门强有力的中枢骨架。他们试图获得学问,试图获得优雅的风格,但实际上,在大部分方面,现代沃贡人和他们的原始祖先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每年,他们都会从自己的母亲星球进口27000只泛着宝石光泽的螃蟹,在一个烂醉的狂欢之夜用铁锥砸碎它们。
因为他的粗鄙,沃贡·杰尔兹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典型的沃贡人。另外,他讨厌星际漫游者。
在沃贡·杰尔兹的旗舰上,一间黑暗的房间内,一根火柴燃了起来。这根火柴的主人并不是一个沃贡人,但他知道他们的一切,而且现在感到很紧张。他的名字叫做福特·普里弗克特。
福特·普里弗克特暗暗地感谢了丹特拉斯人一声。丹特拉斯人是一个很难驾驭的种族,喜好美食,野蛮但又可爱,最近被沃贡人雇用,成为他们远航舰队上的厨师。他们得到了谅解,可以保持自己独立的本色。
这样的合约很适合丹特拉斯人,因为他们喜欢沃贡人的钱,这是宇宙中最硬通的货币之一,但厌恶沃贡人本身。他们惟一喜欢见到的沃贡人就是一个郁闷中的沃贡人。
正是由于获得了这条小小的信息,才使得福特·普里弗克特此刻还没有变成一团氢气、臭氧和一氧化碳的混合物。
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呻吟。借着火柴的光线,他看见一团沉沉的黑影正轻轻地在地板上移动。于是他赶紧抖灭火柴,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件东西。他撕开这东西,晃动着,然后蹲下身来。黑影继续移动着。
福特·普里弗克特说:“我带了一些花生来。”
阿瑟·邓特移动着,又发出一声呻吟,同时语无伦次地咕哝着什么。
“哎,来点儿吧。”福特劝说道,又晃了晃手中的花生,“如果你此前从没有经历过传送光束,那么你可能会失去一些盐和蛋白质。你喝下去的啤酒会稍微有点儿帮助的。”
“喂……呵……”阿瑟·邓特开口了。他睁开眼睛,“这里很暗呀。”他说。
“是的,”福特·普里弗克特说,“这里很暗。”
“没有光,”阿瑟·邓特说,“黑暗,没有光。”
人类有一个习惯是福特·普里弗克特始终感到难以理解的,那就是不断重复一个非常非常明显的事实,比如说“今天天气不错”,或者“你真高啊”,或者“噢,亲爱的,你看上去就像掉进了30英尺深的井里,一切都还好吧”……起初,福特本以为找到了一种理论来解释这种奇怪的行为:如果人类不坚持锻炼嘴唇的话,他想,他们的嘴也许会失灵。不过,在经过几个月的思考和观察之后,他放弃了这种理论,而转向了新的一种:如果他们不坚持锻炼嘴唇的话,他想,他们的大脑就会开始工作。一段时间后,他又放弃了这种理论。他想通了,不管怎样自己还是很喜欢人类的。但同时,人类毫不知晓的事情太多了,他一直为此感到近乎绝望的担忧。
“是的,”他附和阿瑟道,“没有光。”他帮助阿瑟吃了一些花生。“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如果我问你我们这是在什么鬼地方,”阿瑟虚弱地说,“我会后悔吗?”
福特站起身来。“我们现在很安全。”他说。
“喔,那真是太好了。”阿瑟说。
“我们是在一间小厨房里,”福特说,“在沃贡建筑施工舰队的一艘飞船上。”
“哦,”阿瑟说,“显然这是‘安全’这个词儿的一种奇怪的新用法,我以前可没有意识到。”
福特再次划燃了一根火柴,以便找到灯的开关。巨大而怪异的阴影又开始隐约晃动起来。阿瑟在一旁担忧地抱着胳膊。可怕的阴影看起来像要扑向他,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全都不分青红皂白地钻进他的肺里,低沉而恼人的嗡嗡声使他完全集中不起精神。
“我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他问,微微地颤抖着。
“我们搭了一部电梯。”福特回答说。
“什么?”阿瑟说。“难道你是要告诉我,我们刚才伸出我们的大拇指,而一个长着虫眼睛的绿色怪物则探出头来,对我们说‘嗨,伙计,跳上来吧,我可以带你们去看旋转木马’?”
“嗯,怎么说呢,”福特说,“你所谓的‘大拇指’实际上是一套亚以太信号收发设备,而‘旋转木马’则是6光年以外的巴纳德星。不过,从某种角度来看,你说的差不多也算对吧。”
“还有长着虫眼睛的怪物呢?”
“没错,是绿色的。”
“好吧,”阿瑟说,“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你不能。”福特·普里弗克特说,同时找到了灯的开关。
“闭上眼睛……”他说着打开灯。
接下来的事甚至让福特也感到吃惊。
“天啊,”阿瑟说,“这真的是一架飞碟的内部吗?”
沃贡·杰尔兹绿色的身影出现在飞船的控制桥上。在毁灭了有人居住的星球之后,他通常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暴躁。这个时候,他总是希望有什么人跑到他跟前来,指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然后他就可以一枪崩了这家伙,这样他会感觉好点儿。他重重地一屁股砸进他的座椅,很希望这玩意儿会坏掉,这样就给他提供了一个大发雷霆的借口,只可惜座椅只是诉苦似的发出吱吱声。
“滚开!”他冲着一个恰好在此时进到控制桥的年轻沃贡侍卫吼道。这个侍卫顷刻间就消失了,倒像是得到了赦免一样,他很高兴接下来汇报他们刚刚接收到的报告的人不再是自己了。这份报告是一份官方文件,通知说一种新型飞船已经在达蒙葛兰上的一个政府研究基地向外界进行了展示,这一成果使得所有的超空间快速通道变得不再需要了。
又有一扇门被推开了,不过这次沃贡舰长没有吼叫,因为这扇门是通向丹特拉斯人为他准备午餐的厨房间的。一顿美味的午餐在这个时候也许是最受欢迎的了。
一个浑身长满毛的庞大生物从门里走出来,托着他的午餐盘。这家伙笑起来活像个疯子。
沃贡·杰尔兹一下子变得很高兴。他知道,当一个丹特拉斯人看上去乐成这副模样时,就意味着在这艘飞船上的某个地方发生了一些足以让他大发雷霆的事情。
福特和阿瑟望着他们四周。
“好吧,你怎么想?”福特问道。
“有点儿脏,不是吗?”
福特皱起眉头看着身旁这些邋遢的床垫、没有洗过的杯子以及分辨不清的已经起味儿了的内衣裤。
“噢,如你所见,这显然是—艘工作船,”福特说,“这些应该是丹特拉斯人睡觉的铺位。”
“我想你曾经说过他们叫做沃贡人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
“是的,”福特说,“沃贡人负责驾驶飞船,丹特拉斯人则是厨师:正是他们让我们登上这艘飞船的。”
“你把我搞糊涂了。”阿瑟说。
“过来,看看这个。”福特说。他在一张床垫上坐下来,开始在自己的背包中翻拣。阿瑟紧张兮兮地用手戳了戳床垫,然后也坐了下来。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这么紧张,因为所有这些床垫在使用之前都经过了彻底的除菌消毒。
福特把书递给阿瑟。
“这是什么?”阿瑟问。
“《银河系漫游指南》。这是一种电子书。它能告诉你你所想知道的任何事情。这就是它的功用。”
阿瑟紧张地将书在手里翻了一面。
“我喜欢这封面,”他说,“‘不要恐慌。’一整天来总算有人对我说了句有用或者明智的话了。”
“我来给你演示一下它是如何工作的。”福特说。他一把从阿瑟手里夺过书,而阿瑟刚刚小心翼翼地把书从封面里取出来。
“按这儿的这个按钮,你瞧,屏幕亮起来了,显示出索引目录。”
屏幕大约有3英寸长、4英寸宽,渐渐亮起来,字母开始在上面闪过。
“你想了解沃贡人,现在就可以输入这个名字。”说着他的手指开始敲击按键,“行了。”
于是“沃贡建筑施工舰队”这几个词闪着绿光闪现在屏幕上。
福特按下屏幕下方的一个红色大按钮,一个个句子开始在屏幕上闪过。同时,电子书开始以一种冷静、节制的声音朗读这些句子。内容是这样的:“沃贡建筑施工舰队,如果你希望摆脱一个沃贡人,惟一的办法就是:忘记这事。他们是银河系中最令人不愉快的种族之一——实质上并不邪恶,但是脾气不好,官僚气严重,好管闲事并且冷酷无情。如果没有正式签署的一式三份的命令,他们甚至不会伸出哪怕是一根手指从贪婪的特拉尔怪兽口中救出自己的祖母。
“让一个沃贡人把酒吐出来的最好办法就是用你的手指戳进他的喉咙,而激怒他的最好办法则是把他的祖母拿去喂贪婪的特拉尔怪兽。
“绝对不能让一个沃贡人对着你念诗,”
阿瑟对着书一个劲儿眨眼。
“这可真是一本奇怪的书。那么,我们怎么样摆脱呢?”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上面说的现在已经过时了。”福特说着把书又塞进封面,“我正在为新的修订版本进行实地调查研究,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总结一下沃贡人目前是如何雇用丹特拉斯人作为厨师的,这能够使我们发现一个相当有用的小漏洞。”
又有一丝痛苦的表情闪过阿瑟的脸。“可是,丹特拉斯人又是什么人呢?”他问道。
“是一些了不起的家伙,”福特说,“他们是最好的厨师、最好的调酒师。还有,他们经常帮助星际漫游者上飞船来搭便车,部分原因是他们喜欢这些家伙,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们讨厌沃贡人。如果你是一个穷光蛋漫游者,希望花一天不到30牵牛星元的价钱参观宇宙中的种种奇迹,那么这条信息是绝对需要知道的。而这正是我的情况。很有趣,不是吗?”
阿瑟看上去若有所失。
“是的,很有趣。”他说,同时皱眉看着另一张床垫。
“不走运的是,我陷在地球上太久了,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福特说,“我本来计划待上一周,但实际上却待了好15年。”说着,福特干脆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看上去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福特,”阿瑟却依旧不依不饶,“我不管这个问题听上去是不是够蠢,可是你能告诉我我在这个鬼地方干什么吗?”
“好吧,你应该知道的,”福特说,“我把你从地球上救了出来。”
“地球发生了什么?”
“哦,它被毁灭掉了。”
“是吗?”阿瑟不为所动地说。
“是的。它刚刚从宇宙里蒸发掉了。”
“你瞧,”阿瑟说,“我对这个有点恼火。”
福特皱起眉头,看-上去像是在整理头脑中的思路。
“是的,我可以理解。”他最后说道。
“你理解!”阿瑟叫嚷起来,“你理解!”
福特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给我继续看书!”他急切地嘘了一声。
“什么?”
“不要恐慌。”
“我没有恐慌!”
“是的,你恐慌了。”
“好吧,就算我恐慌吧,我们还能干些什么呢?”
“只需要跟着我,度过快乐的时光。银河系里其实挺好玩的。对了,你得把这条鱼放进你的耳朵。”
“对不起,你说什么?”阿瑟问道,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很有礼貌。
福特于里举着一个小玻璃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有—条黄色的小鱼正在游来游去。阿瑟开始冲着他眨眼。他很希望有点儿什么东西足够简单并且是可以认知的,这样他才能够领会。在丹特拉斯人的这些内衣裤、这一大堆床垫以及这个从参宿四来的拿着一条鱼要放进他的耳朵的人旁边,哪怕只见到一小包玉米片,他也会感到比较安全。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找不到安全感。
突然,一阵狂野的叫声传过来,他判断不出方向。这声音像是一个人在和狼群搏斗时从喉头咕哝着发出的,这让他很害怕。
“嘘!”福特说,“听好了,这可能很重要。”
“重……重要?”
“这是沃贡舰长在扩音器里宣布什么东西。”
“你是说这声音就是沃贡人的语言?”
“听着!”
“可我根本就不懂沃贡话!”
“你不需要懂。你只需要把这条鱼放进耳朵里。”
福特稍微动了一步,一下子把手贴在阿瑟的耳朵上,然后阿瑟很恶心地感觉到那条鱼深深地滑进了自己的听觉孔道。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他抓住耳朵抖了半天,但渐渐却开始惊讶无比地瞪大了眼睛。如果用视觉来形容他此刻的听觉,那就是,他仿佛是在看一幅画着两个黑色的脸部侧面轮廓的画,可这幅画突然间变成了一具白色烛台。或者说,在看一张纸上画着的许多彩色圆点,它们突然间组成了数字“6”。眼睛真要出了这种事,你的眼镜商就会为了一副新眼镜收你一大笔钱。
他仍然在听咕哝般的嚎叫声,现在他知道了,只有这样这声音才能呈现为非常简单明了的英语。
以下是他听到的……
附:名词解释
总统:全称是“银河帝国政府总统”。
“帝国”一词是一直沿用下来的,其实是一个与时代不符的错误。世袭的皇帝已经死去好几个世纪了。他所有的后代也已经死去很久了,这就意味着,在没有经过剧烈的政治动荡的情况下,权力简单而有效地下放了,现在掌握在一个以前只单纯地扮演皇帝顾问这一角色的实体手中——一个选举产生的政府议会,由该议会选举产生的总统所领导。但实际上,权力并非掌握在此处。
总统其实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首脑——他并没有实质性的权力,表面上看他似乎是由政府选举出来的,但要求他负责的却并非真正的决策岗位,而是那些已经决定了的暴行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总统一直就是一个争议很大的角色,总是既让人愤怒又充满了诱惑力。他的工作不是掌握权力,而是把人们的注意力从权力上引开。从这个意义上说,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是银河系历史上最成功的总统之一——他已经因为诈骗而在监狱里度过了10年总统任期中的2年、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意识到总统和政府根本没有实质性的权力,在他们中间又只有6个人知道最终的政治权力掌握在何处。剩下的人大部分私下相信最终的决策程序是由一台电脑控制的。在这一点上,他们无疑大错而特错了。
福特·普里弗克特的原名只有用参宿四的一种晦涩的方言才能读得出来,但这种方言在银河系系年03758年的那场异物大坍塌灾难之后就灭绝了。那场灾难袭击了参宿四星系7号星上的部落,而福特的父亲因为一种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巧合成为整个星球上惟一的幸存者。整件事都相当神秘: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异物是什么,或者它为什么会恰好选择在参宿四星系7号星上坍塌。后来,福特的父亲来到参宿四星系5号星上居住,为了纪念他已经消亡的种族,他用古老的方言给儿子取名。
由于福特从来没有学会读自己的原名,他的父亲是带着羞耻死去的——这在银河系的某些地方仍然还是一种疾病,学校里的其他孩子给福特取了一个绰号Ix,这在参宿四星系5号星的语言里的意思就是“不能令人满意地解释异物是什么,或者它为什么会恰好选择在参宿四星系7号星上坍塌的男孩儿”。
“嚎叫、嚎叫、咕哝、嚎叫、咕哝、嚎叫、嚎叫、嚎叫、咕哝、嚎叫、咕哝、嚎叫、嚎叫、咕哝、咕哝、嚎叫、咕哝、咕哝、咕哝、嚎叫……重复一遍。这里是你们的舰长在讲话,停下你们手头正在干的任何事情,注意听着。首先,我们的仪器告诉我,飞船上来了两位搭便车的漫游者。你们好,不管你们现在在哪儿。我必须清楚地表明我们的立场:你们是不受欢迎的。我能到今天的位置,靠的是我的努力工作,能当上沃贡建筑施工飞船的舰长不是因为我会把飞船变成免费为乘客提供服务的出租车。我已经派出了一支搜索队,一旦找到你们,我会把你们扔出飞船。当然,如果你们足够幸运的话,也许我会先给你们读几句我的诗。
“第二,我们即将进行通往巴纳德星的超空间跃迁。到达以后,我们将在空间码头内进行72小时检修,这期间任何人不得离开飞船。我再重复一遍,任何离开飞船到星球上去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我自己刚刚遇上了一次很不愉快的泡妞经历,所以我不希望你们其他这些人有可能享受一次美妙的艳福。讲话完毕。”
然后这声音就消失了。
阿瑟这时才尴尬地发现自己已经蜷成一圈躺在地板上了,双臂还抱着脑袋。他只好勉强笑了笑。
“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他说,“我真希望自己有个女儿,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不准她嫁给这么一位……”
“这你大可不必。”福特说,“这帮家伙的性关系就像马路上的交通事故—样泛滥。不,别动。”看到阿瑟开始舒展身体时,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最好准备一下超空间跃迁。那感觉可不太舒服,就像喝醉了一样。”
“喝醉了又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呢?”
“你会需要一杯水。”
阿瑟想了想。
“福特。”他说。
“什么事?”
“这条鱼在我耳朵里干了什么?”
“它替你翻译啊。这是一条巴别鱼。你可以去查指南,要是你愿意的话。”
说着他就把《银河系漫游指南》扔给阿瑟,然后把身体蜷缩成像胎儿一样,为跃迁做准备。
就在这时,阿瑟的心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他的眼睛鼓了出来,脚开始一个劲儿往头上顶。
整个房间在他四周折叠起来,旋转着,宇宙中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滑行。
他们正在通过超空间。
“巴别鱼,”《银河系漫游指南》轻轻朗读着,“体型很小,黄色,外形像水蛭,很可能是宇宙中最奇异的事物。它靠接收脑电波的能量为生,并且不是从其携带者身上接收,而是从周围的人身上。它从这些脑电波能量中吸收所有未被人察觉的精神频率,转化成营养。然后它向携带者的思想中排泄一种由被察觉到的精神频率和大脑语言中枢提供的神经信号混合而成的心灵感应矩阵。所有这些过程的实际效果就是,如果你把一条巴别鱼塞进耳朵,你就能立刻理解以任何形式的语言对你说的任何事情。你所听到的解码信号就是巴别鱼向你的思想提供的脑电波矩阵。
“这一似乎是不可能的奇异巧合已经被某些思想者作为上帝并不存在的最终和确定的证据:”关于这件事的辩论是这样的:“‘我拒绝证明我存在,’上帝说,‘因为证据就意味着否定了信仰,而否定了信仰我什么也不是。’”“‘可是,’凡人说,‘巴别鱼泄露了秘密,不是吗?它不可能是偶然进化而来的。它恰恰证明了你的存在。因此,按照你自己的逻辑,你并不存在,证明完毕。’”“‘噢,天啊,’上帝说,‘我可没想到这一点,’”然后就在一阵逻辑的烟雾中消失了。
“‘噢,这很简单,’凡人说,于是又开始证明黑就是白,最后在下一个人行横道被撞死了。
“大多数最高级的神学家都宣称这样的证明根本不值一哂,但这并不妨碍奥龙·卡路菲把它用作自己的畅销书《关于上帝的隐情》的主题,从而小赚了一笔。
“同时,可怜的巴别鱼,虽然卓有成效地清除了不同种族和文化之间交流的障碍,但却比造物的历史上任何其他事物引发了更多更血腥的战争。”
阿瑟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他对于通过超空间的冲击还心有余悸。现在,他已经身在地球曾经存在过的地方6光年以外了。
是啊,地球。
地球的景象在他脑海中快速闪过,他感到一阵令人恶心的眩晕。他的想象无法面对地球毁灭这一事实的冲击,毕竟这太震撼了。他希望通过想起他的父母和妹妹已经死去来刺痛自己的神经,但没有反应。他又回想曾经亲近的所有人,还是没有反应。接着他想起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两天前他在超市时曾经排在此人后面,这使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刺痛——超市没有了,里面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尼尔森的专栏没有了!尼尔森的专栏没有了,大声疾呼和公开抗议也就没有了,因为没有人再这样做了。从现在起,尼尔森的专栏只存在于他阿瑟的脑海中。英格兰也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他的脑海,目前正被囚禁在飞船上这个阴冷潮湿的钢铁空间中。一阵幽闭恐惧症的潮水开始袭向他。
英格兰不存在了。他得习惯这件事——无论如何他都得习惯这件事。他又试了一次。美国,他想,同样也不存在了。但他一下子还是不能理解这件事。于是他决定从再小一点儿的开始。纽约不存在了。还是没有反应。毕竟他从来就没有真心相信过这座城市的存在。美元,他又想,已经永久性地贬值了。这一次总算有点儿震颤了。所有汉弗莱·鲍加的电影都被毁灭了,他对自己说。这又给了他一股不愉快的冲击。麦当劳,他想。再没有什么东西和麦当劳的汉堡一样了。
他一下子昏了过去。几秒钟后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在为母亲而啜泣。
他猛地跳起来。
“福特!”
福特抬起头,他正坐在一个角落里自己哼哼着什么。他一直觉得空间旅行过程中实际穿越空间那部分非常难受,让人相当疲惫。
“什么事?”他问。
“如果你是这本书所收录内容的研究者,又在地球上,那你肯定为它收集过地球的资料吧。”
“噢,是的,我确实能帮着对原始条目作一点扩充。”
“让我看看关于地球这上面都说了些什么,我一定得看看。”
“好吧,随便你。”这一次福特又同意了。
阿瑟捧着书,努力想让自己的手不要颤抖。他按下相应页码的条目。屏幕开始闪烁,出现旋涡状的图案,最后显示出一个打印页。阿瑟盯着看了半天。
“这个条目是空的啊!”他大叫一声。
福特从他肩膀上看过来。
“不可能,有内容的,”他说,“往下看,看屏幕的底部,就在‘奇异Gallumbits’的上边,就是那些长着三个乳房的妓女。”
阿瑟顺着福特的指头看过去,找准了位置。一时间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然后才突然爆发了。
“什么!‘无害’?这就是它的全部内容吗?‘无害’!就这么一个词!”
福特耸了耸肩。
“噢,是这样的,银河系里有几千亿颗星球,而这本书的微处理器容量有限,”他说,“所以当然不可能讲多少地球了。”
“好吧,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不能稍稍调整一丁点儿吗?”
“哦,是的,我当然调整了。我给编辑传送了一个新的条目。他可能会删改一点儿,但这已经是一种改进了。”
“那么现在最新的解释是什么呢?”阿瑟问道。
“‘基本上无害’。”福特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然后说道。
“‘基本上无害’!”阿瑟叫起来。
“哪来的噪音?”福特嘘了一声。
“是我在叫。”阿瑟继续叫道。
“不是!闭嘴!”福特说,“我想我们有麻烦了。”
“你想我们有麻烦了!”
门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是丹特拉斯人吗?”阿瑟小声问。
“不是,是钉了铁掌的靴子。”福特说。
门被猛敲了一下。
“是谁呢?”阿瑟问。
“噢,”福特说,“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这只是沃贡人来把我们抓了扔到太空里去。”
“那要是运气不好呢?”
“要是运气不好,”福特冷酷地说,“舰长会兑现他的威胁,先读几句他的诗给我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