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特德·姜

你一生的故事 (下)

等到你刚刚学会走路,你便会每天向我证明,我们之前的关系有多么不平等。你总是四处乱跑,每次绊倒在门坎上、擦破膝盖时,我自己的身体都会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疼痛。我的身体好像延伸了,另外长出一条到处游走不定的肢体。这部分肢体的感觉器官传达痛觉很快,但我这个中枢却管不住它的马达,它根本不听我的。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将生出一个自己的能走动的巫术小像。这个合约是我签下的,可签约时没人告诉我这一部分。这种交易向来如此吗?

可是我将看见你发出欢笑,就像未来的某一天,你正和邻居家的小狗玩儿。你的手从把我们家后院与邻家隔开的栅栏里伸过去。你笑得那么厉害,都打起嗝来了。那只小狗会时不时跑向院子另一头,你的笑声就会渐渐小下去,这时你才能喘上气来。等小狗回头跑过来重新舔起你的手指头时,你就会再次尖叫大笑起来。你的声音啊,是我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妙的声音,使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眼喷泉、一口甘泉,是幸福之源。

一想起你忘情的笑声,我的心脏便会幸福得收缩起来。

自从费尔马定律突破,科学概念方面的讨论日益结出成果。不是说全部七肢桶物理的奥秘一下子便大白于天下,但进步确实是持续显著的。盖雷告诉我,与人类相比,七肢桶的物理公式真是上下颠倒。有些物理属性,人类用数学积分才能定义,七肢桶却认为是最基本的。盖雷举了一个例子,“动能”,光听名字倒是简单,其实物理学行话中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表示“运动与势能通过时间的结合”,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要用积分表达,而对它们,入门知识罢了。

另一方面,人类有些基本概念,如速度,七肢桶表述起来所运用的数学方法——盖雷声称——“怪异之极”。物理学家们终于证明:七肢桶数学与人类数学是相通的。二者虽然是从方法上说正好相反,但都是对同一物理宇宙所作出的公式描述。

我试图理解物理学家们拿出的一些公式,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无法把握“动能”之类物理概念的意义。因此,七肢桶将这些当作基本概念,这一发现具有什么重大意义,我实在无法真正领会。我只能从自己更熟悉的角度考虑这些发现:七肢桶居然认为用费尔马定律解释光的折射最简单,它们到底是如何看这个世界的?费尔马定律所涉及的最少与最大两个方面它们能够一眼便知,这种理解认识世界的手段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后,你的眼睛会是湛蓝的颜色,像你的父亲,而不像我的灰褐色。男孩子会凝望着这双眼睛,就像我从前与未来凝望你父亲的眼里时一样。这双眼睛啊,加上跟你父亲一样的黑头发,他们也会产生与我对你父亲一样的感情:惊叹不已,沉醉其中。今后,你会有很多很多的追求者。

等你十五岁时,我记得有一次,你刚从你爸爸家度了周末回来。你简直不敢相信,爸爸竟会那么不厌其烦地盘问那个你当时正在约会的男孩子的情况。你会躺在沙发上,扳着指头数说爸爸要你头脑清醒的说教:“知道他当时怎么说的吗?他说,‘十来岁的小伙子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一翻白眼,“要他说。好像我自己不知道似的!”

“别顶撞他。”我会这么对你说,“他是做父亲的,不可能不说。”你和你那伙小姐妹在一块儿说什么我见过,才不会担心你让男孩子占了便宜哩。真要担心,我跟你爸爸刚好相反:我担心你欺负人家男孩子。

“他就希望我一直是个小娃娃。自从我长出乳房,他就不知道拿我怎么办才好。”

“这个嘛,那方面的发育把他吓了一大跳。给他点时间,他会调整过来的。”

“妈!已经多少年了。到底需要给他多少时间?”

“我跟他见面时会跟他好好谈谈。”

我们这些语言学家的一次视频会议中,研究马塞诸塞州视镜的西斯内罗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七肢桶语言B的书写过程中究竟有没有先后顺序这回事?在七肢桶语言A中,单词的排列顺序毫不重要,基本上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如果要求七肢桶重复刚才所说的话,它的复述过程中单词排列顺序极可能与上一遍所说的完全不同,除非我们明确要求它们按上一句顺序复述。在书面语言中,字词顺序是否与口头语言同样不具有重要性?

此前,我们对语言B的关注仅仅集中在一个句子书写完成后,它看上去是个什么样子。就我们所知,在一系列语标组成句子的过程中,并不存在所谓常见的排列顺序。在大批语标织成的大网中,你几乎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读起,接着读它下面的分支从句。直至把这一大堆全部读完。不过这只是朗读,书写也同样如此吗?

最近一次与弗莱帕和拉斯伯里讨论时,我问它们能否当着我的面写完一个句子,而不是写成之后再拿给我看。它们同意了。我把记录那次讨论的录像带塞进录像机,一面看,一面在电脑上研究那次讨论时写就的文本。

我挑出对话中一段比较长的句子。弗莱帕那句话的意思是:七肢桶居住的行星有两颗卫星,一个比另一个大得多;行星大气的三种主要成分分别是氮、氩和氧;行星表面的二十八分之十五为海洋所覆盖。从它嘴里发出的头一串字,按字面翻译如下:“氧-比例-大小-多岩石-卫星-环绕与相关-对-主星-第二”。

我把录像带倒到七肢桶按照上面翻译的顺序逐字书写的地方。我放带子,眼看着语标一个个成形,组成一团黑黑的蛛网。我反复放了好多次,最后,在第一笔写完、第二笔还没有开始的地方停住。现在,屏幕上只有弯弯曲曲的一条线。

我把这最初一笔与完成后的句子互相比对。我认识到,这一笔参与了这个句子的好几个从句。开始时它是“氧”这个语标的一笔,明确有力,与其他笔画截然不同;接着它向下一滑,成为描述两颗卫星大小的比较词的一个组成要素;最后这一笔向外一展,形成“海洋”这个语标拱起的脊梁。问题在于,这一笔是连续不间断的一道线条,而且是弗莱帕落笔的第一画。这意味着,早在写下第一笔之前,七肢桶便已经知道整个句子将如何布局。

这个句子的其它笔画同样贯穿了几个从句,笔笔勾连交织。抽掉任何一笔,整个句子的结构将全然不同,只好重新组织。七肢桶并不是一次只写下一个语标,写完一个再写第二个。任何一道笔画都不只与一个语标关联,而是涉及好几个语标。字符与字符之间融合到这种程序,我以前只在书法作品中见过,尤其是以阿拉伯文字写就的书法作品。但那些作品是出自书法家手笔,事先经过精心安排。没有人能够连说边写,以这么高的速度完成如此复杂的作品。至少,人类做不到。

我从前听一个喜剧演员说过一个笑语:“我拿不准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一个朋友有孩子,于是我问她:‘如果我有了孩子,可他们长大后,会不会生活中遇到什么不幸都怪罪我?’那个朋友大笑起来,‘会不会?别天真了你。’”

这是我最喜欢的笑话。

盖雷和我坐在一家很小的中国餐馆里,我们常常溜出营地照顾这家馆子。我们品尝着开胃点心:锅贴,猪肉馅蘸芝麻油,喷香。我最喜欢不过。

我夹起一个,在加了酱油和醋的油碟里蘸了蘸。“喂,你的七肢桶语言B练得怎么样了?”我问他。

盖雷偏着头盯天花板。我想看他的眼睛,可他不住转移视线。

“我灰心了,放弃了,对不对?”我说,“连尝试一下都不肯了。”

他脑袋一耷拉,既惭愧内疚,又垂头丧气。“我在语言方面硬是不行。”他老老实实地坦白说,“当初我还以为学语言B跟学外语不同,大概和学数学差不多。我简直大错特错。对我来说,这门外语未免外得太厉害了些。”

“但是,学好之后有助于你跟它们讨论物理呀。”

“可能吧。可现在既然已经有了突破口,我那几句话也将将就就能对付过去了。”

我叹了口气,“我得承认,你的话也有道理。我自己数学就不行,早就放弃了。”

“这么说,咱俩平手?”

“打平了。”我啜了口茶,“我还想问问你费尔马定律的事。这里头有些事我觉得古怪,可又说不清怪在什么地方。这个定律听上去根本不像物理定律嘛。”

盖雷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敢打赌,我知道你觉得什么地方古怪。”他伸出筷子,把一个锅贴一挟两半,“你习惯于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考虑光的折射:接触水面是因,产生折射改变方向是果。你之所以觉得费尔马定律古怪,原因在于它从目的、以及达成目的的手段这个角度来描述光。好像有谁向光下了一道圣旨:‘令尔等以最短或最长时间完成尔等使命。’”

我陷入沉思,“接着说。”

“这是一个老问题了,关系到物理学中蕴含的哲理。自从十七世纪费尔马提出这条定律以来,人们便一直在讨论。普朗克还就这个问题写过不少著作。这个问题就是:物理学的一般公理都是因果关系,为什么费尔马定律这样的变分原理却是目的导向?比如这里的光,好像有自己的目的。这已经接近于目的论了。”

“嗯,用这种方式阐述这个问题,有意思。让我想想。”我掏出一枝毡头笔,在餐巾纸上画了一幅简图,就是盖雷普在黑板上画过、描绘光的折射的那幅图。“好了,”我说,一边想,嘴里一边把想法说出来,“我们假定,一道光束的目的就是取一条耗时最少的路径。这道光束怎么才能选出这条路?”

“这个……好吧,我们设想万物皆有灵魂,采用拟人化的说法。这束光必须检查所有可能采取的路径,计算出每条路径将花费的时间,从而选出耗时最少的一条。”他一筷子叼走盘子里最后一个锅贴。

“要做到你说的这一点,那道光束必须知道它的目的地是哪里。如果目的地是甲点,最快路径就与到乙点全然不同。”

盖雷又点点头,“一点没错。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最快路径’这种说法就失去意义了。另外,给定一条路径,要计算出这条路径所费时间,还必须知道这条路上有什么,比如有没有水之类。”

我定定地注视着餐巾纸上的简图,“就是说,这道光束事先必须什么都知道,早在它出发之前就知道。对不对?”

“我们这么说吧。”盖雷道,“这道光不可能贸然踏上旅途,走出一段之后再作调整。需要重作调整的路绝不会是耗时最少的路径。这道光必须在出发之初便完成一切所需计算。”

我在心里自言自语,这道光束,在它选定路径出发之前,它必得事先知道自己最终将在何处止步。这一点让我想起了什么,我很清楚。我抬头望着盖雷,“这就是我一直觉得古怪的地方。我很不安。”

未来有一件事,我还记得。那时你十四岁。你从你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笔记本,上面涂涂抹抹的是一份学校作业。

“妈,两边都赢了,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我那时正在电脑前写一篇论文,我抬起头,“啊?你是说双赢?”

“有个专门的词儿,跟科学有关系,数学之类。还记得上回爸爸来的时候,他当时说起股市时就用了那个词儿。”

“唔,好像是。可我记不起他怎么说的了。”

“我必须知道这个词儿,我的社会调查报告里要用。连搜索都不行,除非我知道这个词儿是什么。”

“真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给爸爸打个电话问问?”

从你的表情上看,你不愿意。将来那个时期,你和你父亲不大合得来。“你给爸打电话问他。别跟他说是为我。”

“我认为你满可以自己打这个电话。”

你会大发脾气,“天哪,妈!从你跟爸爸分手,我做作业都找不着人帮忙。”

真是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你都可以归结到我和你父亲离婚。

“我帮过你呀。”

“一百万年前的事儿了,妈。”

我决定不跟这个话题,“只要记得,我一定会帮你的。可我真的不记得那个词儿了。”

你会气呼呼地掉头冲向你的卧室。

我抓紧每一个机会练习七肢桶语言B,或者与其他语言学家共同研讨,或者一个人自学。阅读七语的新奇感给了我强大的学习动力,在语言A中我就缺乏这种动力。我的书写大见起色,让我倍感欣慰。经过一段时间,我笔下的句子形状越来越像个样子,衔接也更加紧密。我的水平已经达到这种地步:不多加考虑时反而写得更好。现在我不再需要下笔之前小心翼翼地设计安排,只需振笔直书。开头的几笔几乎总能融合进我想表达的整个句子,既漂亮又优雅。这方面我的能力已经越来越接近七肢桶了。

更有意思的是,七肢桶语言B逐渐改变着我的思维习惯。对我来说,思维意味着心里说话。用我们的术语来说,我的思维和语言具有音位相关的特点。一般情况下,我心里说的是英语。不过也不尽然。高中高年级时有个夏天,我参加了一个封闭式俄语学习课程。到夏天结束时,我思维时使用的语言已经成了俄语,连做梦时用的也是俄语。不管用什么语言,模式都是一个:思维就是在心里、用内在语言说话。

如果思维时使用的是一种没有发音表达形式的语言,那会怎么样?我对这种情况一直很好奇。我有一个朋友,父母都是聋子。从小到大他一直使用手语。他告诉我,他思考问题时心里用的语言常常是手语。我非常感兴趣,思维竟然能够这样构成。此人思考时内心没有声音,脑子里只有一双手比来划去。

在学习七肢桶语言B的过程中,我也有了类似体验,其怪异程度比我那位朋友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构成我的思维的是一团团图像式符号。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思维竟然不是通过内心的声音表达!只是凭着心灵的眼睛看到一团团七语,像窗户玻璃上的雾气一样渐渐展开!那一瞬间真是让人心醉神迷。

我的书写越来越流畅,七语书写之前在脑子里便已经完全成形,即使比较复杂的观念也能一下子、同时形成文字形式。但这并不是说,我的思维速度比从前更快。只是,我的思维与极度对称的七文保持一致。七文好像并不仅仅是一种文字,它们几乎类似于佛教中帮助禅定的象征宇宙的几何图案。我发现自己仿佛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在我的冥思中,前因与后果不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个体,而是交织在一起,互相影响互相作用,二者不可分割。观念与观念之间并不存在天生的、必然的排列顺序,没有所谓“思维之链”,循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前进。在我的思维过程中,所有组成部分的重要性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一个念头具有优先权。如果有优先权这个说法,那么,所有组成部分都具有相同的优先仅。

国务院派来一个名叫霍斯纳的代表,他的任务就是根据我们与七肢桶的交流,就这个问题教训我们这些美利坚合众国的科学家。我们坐在视频会议室里听他滔滔不绝。我们的麦克风是关上的,于是盖雷和我可以交换意见而不打扰霍斯纳大人。有时我们也听听,可我担心盖雷白眼翻得太多,这对他的视力可不是好事。

“它们从遥远的星际来到地球,一定肩负某种使命。”那位外交官说。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带着一丝金属腔,“谢天谢地,它们的目的似乎不是征服地球。但如果不是为这个目的,其目的是什么?它们是采矿的?人类学家?传教士?无论其动机如何,它们肯定想要什么。或许是我们太阳系的采矿权,或许想要有关我们人类的信息,或许是想在人类中间传教布道。肯定想要什么,这一点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的观点是这样:它们的目的或许不在于贸易,但这并不是说,我们不能和它们搞贸易。我们需要了解它们的目的何在,我们手里有什么东西是它们想要的,就这么简单。一旦掌握这个信息,我们就可以和它们开始谈判。

“我要向诸位强调一点:我们与七肢桶之间的关系并不一定是对抗性的,不一定它们的收获就是我们的损失,反之亦然。如果我们处理得当,双方都能够成为赢家。”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场非零和游戏?”盖雷装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噢,我的天哪。”

“非零和游戏。”

“什么?”你会从卧室方向转过身来。

“指双方都是赢家。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叫非零和游戏。”

“就是这个词儿!”你会叫起来,在笔记本上记下,“谢谢妈妈。”

“这些原本知道。”我会说,“毕竟跟你父亲一块儿过了这么多年。只是有些事磨掉了,没想起来。”

“我就知道你知道这个词儿。”你会这么说,突然给了我一个短短的拥抱。你的头发一股好闻的苹果味儿,“你是最棒的妈咪。”

“露易丝?”

“嗯?对不起,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问你,你觉得霍斯纳先生大驾光临,有什么意图?”

“我宁愿不去想它。”

“你这一手我早就试过:甭理会政府,没准儿过一段儿它就会自己灰溜溜走掉。它不会。”

好像为了证明盖雷的断语,霍斯纳继续喋喋不休:“你们当前的任务就是好好回想自己了解些什么,看能不能发现任何有助于我们的线索。七肢桶暗示过它们来此的意图吗?或者提过它们看重什么东西没有?”

“哎哟喂,我们怎么早没想到注意这些方面。”我说,“马上就办,长官。”

“悲哀的是,咱们还真的不能不做。”盖雷道。

“还有问题吗?”霍斯纳问道。

研究沃兹堡视镜的语言学家伯哈特道:“这些问题我们向七肢桶提过无数次了。它们始终说来这里的目的是观察。它们还说,不可能与我们交流信息。”

“它们就是要我们相信这种说法。”霍斯纳说,“但请各位好好想想:这怎么可能?我也知道,七肢桶时不时停下来,不和我们对话。可能这是它们那边的一种策略。如果我们明天也不同它们对话……”

“如果他说出什么值得一听的东西,叫醒我。”盖雷道。

“这话我正想对你说呢。”

盖雷头一次向我解释费尔马定律那天,他说过,几乎每一条物理定律都可以阐释为变分原理,但人类头脑在思考这些原理时往往将它们简化为表述因果关系的公式。这我能够理解:人类凭借直观手段发现的物理特性都是某一对象在某一给定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属性,诸如运动、速度等等概念都是这样。按先后顺序、以因果关系的方式阐述这些事件最方便:一个事件引发另一事件,一个原因导致一个结果,由此引发连锁反应,事物于是由过去的状态发展到未来的状态。

与人类相反,七肢桶直觉到,物理属性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这些属性才有意义可言。比如“动能”或其他我们人类需要用积分公式描述定义的物性。这些属性用目的论的形式加以解释最便利:对事件作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便会发现,这些事件本身具有某种要求,某种目的,比如最长时间或最短时间。对于一个事件来说,只有当它事先便了解自己的初始和终极阶段,才能达成它的目的。事先便知道“果”——先于“因”的启动便知道。

对于这一点,我越来越了解了。

“为什么?”你会固执地再一次发问。这是未来的事,你那时二岁。

“因为睡觉的时间到了呀。”我也会再一次说。那个时候,我们只能哄着你洗澡,穿上睡衣裤,此后再也不能推进一步。

“我不愿意睡觉。”你嚎了起来。你会站在书架旁,拽下一盒录像带看:这是你的最新战术,抵制上床睡觉。

“我不管,你非上床睡觉不可。”

“但是为什么?”

“因为我是妈妈,我说让你睡觉,你就得睡觉。”

我居然真的说出了这句话!老天呀,派个人一枪把我打死算了。

我会把你一把抱起来,夹在胳膊底下把你一路送上床。你可怜兮兮地大哭大叫。可我哪里顾得上你,我自己的事已经够烦的了。小时候我曾经发过誓,等我当了妈妈,一定和孩子讲道理,把孩子当作一个有智力、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看待——所有誓言全都成了零。我正一步一步变成跟我自己的母亲一个样。这是一道漫长、吓人的下坡滑道,我正一步步滑下去,停不下来。我也挣扎过,可就是停不下来。

有可能预先知道未来的事吗?不是猜测,而是真真切切知道,百分之百确定,而且知道每一个细节。这可能吗?盖雷曾经告诉我,物理学的基本定律具有时间上的对称性,也就是说,不论过去现在,物理的物性不会发生改变。说起概念,大多数人都会说,“是啊,理论上说是这样。”可要说得具体些时,他们便改了口气,“不可能。”这里有个自由意志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我喜欢把它跟一个寓言联系在一起。这个寓言说的是一个人站在岁月之书前,这本书按时间先后记载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事件。这本书是缩印本,可尽管如此,它还是一部庞然大物。这个人手持放大镜,翻动薄薄的纸页,翻到记载自己生平事迹的地方。她发现有一段写着她翻阅岁月之书。她跳到下一段,这段文字详细叙述了她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会做什么:根据书里记录,她会在一匹名叫五月魔鬼的赛马上下一百美元的赌注,然后赢回二十倍。

她也想过,就按书上说的做。可她是个反叛型,偏要下定决心,什么马都不赌。

悖论于是产生。岁月之书不可能错误,上一幕的情景之所以发生,前提是这个人已经知道未来,确切地知道,而不是某种可能性。如果这是一则希腊神话,就会有种种外部条件联合起来,迫使她按照预言行事,无论她的自由意志如何。可大家都知道,神话中的预言极其模糊,岁月之书却非常精确详尽,外部事物中也不存在迫使她按预言所说的方式下注的力量。结果就是悖论:按照定义,岁月之书永远是对的;另一方面,不管这部书里说她会做什么,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做出其他举动。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方面如何统一起来?

不可能统一,这是通常答案。正是因为上面提到的矛盾,岁月之书这种著作便不可能存在,逻辑上不可能。要不然还可以大方点:岁月之书可以存在,只要它不被读者读到——放在一个特别地方保存,不给任何人借阅权。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而我们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为我们直接体验过它。意志是个人意识的本质部分。

……但真的是这样吗?会不会出现另一种情况:预知未来改变了一个人,唤醒了她的紧迫感,使她觉得自己有一种义务,必须严格遵照预言行事?

离开办公室前我来到盖雷那里,“我打算今天就这样了。想跟我一块随便找点东西吃吗?”

“好啊,马上就来。”他说。他关上电脑,整理好几份文件,接着他抬头望着我,“哎,想不想今晚去我那儿吃晚饭?我来做菜。”

我怀疑地看着他,“你会做菜?”

“只会一个菜。”他承认道,“但味道很好。”

“行。”我说,“我挺有兴趣。”

“太好了。咱们只需要去趟商店买点配料。”

“不用那么麻——”

“去我家路上就有一家店,一会儿就好。”

我们各开各的车,我跟在他后面。他很突兀地转向一个停车场时我差点跟丢了。这是一家美食商店,不大,却有各种各样稀奇食品。不锈钢货架上一排排高高的玻璃樽,里面塞满进口美食,玻璃樽旁放的是种种专门厨具。

我陪着盖雷选购新鲜紫苏、蕃茄、大蒜、意大利扁面条。“隔壁有家鱼市,待会儿咱们可以过去买点鲜蛤。”

“听上去不错。”我们走过厨具区,货架上一排排胡椒碾子、大蒜榨、沙拉钳看得我眼花缭乱。我的视线落在一个木质沙拉钵上。

等到以后你三岁大时,你想从厨房台子往下拉一条洗碗巾,结果带倒了这个沙拉钵。我一把没抓住,钵沿会磕在你脑门上,你的前额上沿将被划开一道伤口,需要缝一针。你父亲和我紧紧搂着你,在急诊室等了好长时间。你抽抽答答哭个不住,衣服上全是凯撒沙拉酱。

我伸手从货架上取下那个沙拉钵,自然而然,一点儿也没有被迫的感觉。就好像未来那一天,这个沙拉钵朝你落下去,我冲过去想抓住它一样,纯属本能不假思索。

“这种沙拉钵我倒是可以买它一个。”

盖雷瞧瞧这个钵子,赞赏地点点头,“你瞧,在这家店停一会儿是件好事吧。”

“是啊,是件好事。”我们排队,分别为自己买的东西付款。

考虑这样一句话,“兔子可以吃了。”如果把“兔子”一词当作“吃”这个动词的对象,这句话的含意就是饭准备好了。如果“兔子”这个词是主语,这句话的发生环境便可能是小姑娘告诉妈妈,她已经为兔子准备好了饲料。同样一句话却有两种全然不同的解释,它的确切含意只能依靠上下文关联来决定。

再来考虑光的折射,光以一个角度触及水,然后改变其路径。可以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解释:因为空气与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变了路径。

这是人类看待世界的方法。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光之所以改变路径,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它抵达目的所耗费的时间。这便是七肢桶看待世界的方法。两种全然不同的解释。

可以将物理意义上的宇宙视为一种语言,其语法极度含混。每一个现象都是一种表述,可以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角度加以阐释,一种是因果角度,一种是目的角度,两种都是成立的。无论上下文如何,任何一种解释角度都不会因此失效。

当人类和七肢桶的远祖闪现出第一星自我意识的火花时,他们眼前是同一个物理世界,但他们对世界的感知理解却走上了不同道路,最后导致全然不同的世界观。人类发展出前后连贯的意识模式,而七肢桶却发展成同步并举式的意识模式。我们依照先后顺序来感知事件,将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与果。他们则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来理解它们,有最小目的,也有最大目的。

有关你的死亡,我反复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攀岩的人是我——居然是我,你能想像我攀岩吗?——而你只有三岁大,待在我背的某种背包里。我们离岩缝只有几英尺远,到那里就能休息休息。你耐不住性子,不等我爬上去,你就开始自顾自爬出背包。我叫你停下,你当然不理睬我。你向外爬时我感觉得到,你的重量从背包一边移到另一边,接下来,我感到你的左脚踩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是右脚。我声嘶力竭朝你大喊大叫,可我腾不出手来抓住你。你朝上爬,我能看见你运动鞋底的波浪形花纹。接着我看见,你的一只鞋底下有一片风化岩剥落了你从我身边滑下去,我却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动一动。我朝下望,眼看你向我下面越坠越远,你的身体越来越小。

然后,突然间,我已经在太平间里。一个勤杂工掀开罩单,露出你的脸。我看见的是二十五岁时的你。

“你没事吧?”

我直直地坐在床上,动静把盖雷惊醒了。“我没事,只是惊了一下。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睡意朦胧地说,“下回咱们去你家好了。”

我吻他一下,“别担心,你家很好。”我们蜷在一起睡了,我的背靠着他的胸膛。

今后,你三岁时,有一次我俩爬一段很陡的盘旋楼梯,我会紧紧拉着你的手,你会使劲挣开。“我自己能行。”你会坚持说,然后从我身边走开一段,证明自己说的不错。那时我会想起这个梦。你童年时,类似情景将一次又一次反复重现。我几乎相信,正是因为我时时想保护你,反而激发了你执拗的天性,让你养成了攀登的爱好:先是幼儿园的儿童攀架,然后是我们屋外的树木,攀岩俱乐部的岩壁,最后——国家公园的峭壁。

写完最后一个词根,我放下粉笔,坐进办公室书桌旁的椅子里,向后一靠,审视着自己写下的占了满满一黑板的七肢桶句子。这个句子有好几个复杂从句,我使尽浑身解数才把这一大团粘结成为一个整体。

看着这样一个句子,我明白了七肢桶为什么会发展出一套像语言B这样复杂的书写系统。这种文字系统只适合具有同步并举式思维模式的种族。对它们来说,口头语言是个瓶颈,因为说话需要一个字一个字连续地说。而书写则不同,一眼之下便摄入一张纸上的每一个符号。故意将文字也套上紧身衣,像口头语言一样一个字一个字以线型模式完成,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七肢桶决不会这么想。七语的书写自然会尽量利用纸张的二维平面特性,而不会像施舍叫花子似的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它们会把一张纸全部写满,只消一眼,上面的内容便同时尽收眼底。

现在,七肢桶语言B也引导着我的意识,走上了一条同步式的思维模式。我因此明白了七肢桶口语的基本原理:我从前习惯于线性思维,觉得它们的口头语言颇多不必要的绕来绕去的地方。现在我明白了,七肢桶口语发音方面仍然有连续性的限制,它们的口语极力想在这个限制之内获取最大程度的灵活性。明白了这个,我现在能够更加自如地运用语言A,但我仍然觉得,语言A只是语言B的贫弱的替代品。

传来一记敲门声,盖雷探头进来。“韦伯上校马上就到。”

我挤出一个苦脸,“好吧。”韦伯要来参加与弗莱帕与拉斯伯里的一次对话,由我担任翻译。我从来没受过这方面训练,也讨厌这种工作。

盖雷走进办公室,关上门。他把我从椅子里拉起来,吻我。

我笑了起来,“想在他来之前打起我的精神头儿?”

“不,想打起我自己的精神头儿。”

“其实你对和七肢桶谈话根本没有兴趣,是不是?参加这项工作只为了把我弄上床。”

“嘿,你可算把我看透了。”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绝对想像不出。”我说。

我还记得未来那段日子,你当时只是个婴儿。我会半夜两点跌跌撞撞下床给你喂奶。你的婴儿室里一股子味儿:治尿布湿疹的油膏味,爽身粉味,还有屋角尿布桶里散出一股淡淡的尿味。我会在你的摇篮前弯下腰,把你这个哇哇大哭的小身体抱起来,坐在一把摇椅里喂你。

“婴儿”这个词源自拉丁语,意思是“不能说话的”。但是你呀,有一句话的意思你可以一点也不含糊地表达出来:“难受”。你时时刻刻表达这个意思,一点儿也不犹豫。你哭起来时会变成愤怒的化身,你的小身体的每一根纤维都在全力表达这种情绪。有件事挺好玩儿的:你安静下来时好像会发出一种光。如果有人要替这时的你画一幅像,我会坚决要求画家画上这轮光晕。可你要是不高兴起来,简直成了个小喇叭,全部身体构造好像都是有意用来发出噪声。你这种时候的画像就是一个警报喇叭,熊熊烈火中的警报喇叭。

在你生活中的那个阶段,对你来说不存在过去,也不存在未来。只要不是我给你喂奶的时候,你不会有什么心满意足的回忆,对未来也不存任何期待。可只要是吃奶的时候,一切就将截然不同,这一刻的世界尽善尽美。你只知道这一刻,活在这一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从很多方面说,这种状态真让人羡慕。

七肢桶的观念既非我们所想像的自由,也不像某些人所想像的那样受约束它们既不是怎么想就怎么做,也不是毫无能动性的机器人。七肢桶意识模式中最突出的一点不是它们的行动与未来事件相合,而在于它们的动机它们的动机、未来事件的目的,这两者是统一的。它们行动,使既定的末来成为现实,也使事件有了先后顺序。

自由并不是一种虚幻的假象,在先后顺序模式的意识中,它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存在。在同步并举式的意识中,自由这种观念却没有多大意义,但同时也不存在“被迫”。两种意识不一样,仅此而已。这就好像在哈哈镜前,看不见照镜子的人,只能看到镜中形象。镜中出现的也许是个绝代佳人,也许是个鼻子上长着大瘤子的小丑,下巴长到胸口。两种形象都是合理的阐释,没有“对”“错”可言。但是,镜子中一次只有一个形象,你无法同时看到两个。

与此相类,预知未来又与我的自由意志产生了矛盾。正因为能够自由选择,所以我不可能预知未来。反过来说,如果我已经知道了未来,我便不可能反抗这个既定的命运,也不可能把我知道的未来告诉其他人——这也是一种形式的反抗。预知未来的人不会奢谈未来,读过岁月之书的人不会承认自己读过它。

我打开录像机,塞进去一盒磁带,上面录着沃兹堡视镜前的一次对话。与七肢桶谈判的是一位外交官。伯哈特担任翻译。

外交官讲的是人类的道德信仰,极力宣扬人类的利他主义,希望以此为今后的谈判作好铺垫。这场对话的结果七肢桶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还是积极参与,非常热心。

如果我试图对某个不曾预知这一切的人谈起这些事,他一定会问,要是七肢桶事先早已知道它们会说什么、会听到什么,为什么还要白费唇舌浪费语言?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问题。问题是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流工具,语言也是一种行动。按照语言-行为理论,诸如“你被逮捕了”、“我将这艘船命名为……”、“我保证”这些语同,语言本身就是行为,仅当发出这些语词之后行为才算完成——话一出口,行为即成。对于这些行为而言,预先知道会说出什么话并没有什么关系。婚礼上人人都知道会有一句“我现在宣布你们结为夫妻”,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主婚人说出这一句话。没有这句话,单有其他仪式是不行的。对于具有行为性的语词而言,说话就是行动。

对于七肢桶来说,所有说出口的话都是行为性的。它们所说的话不是用来交流思想,而是用来完成行为。无论什么对话,七肢桶全都事先知道双方会说些什么,这是事实。但为了让它们所知的对话变为真正的事实,对话仍然必须举行。

“金发小女孩儿先尝了尝熊爸爸的麦片粥,但碗里盛的却是甘蓝菜,她讨厌甘蓝菜。”

你咯咯咯笑起来,“念错了,念错了!”未来那个时候,我们将紧紧挨着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摊开一本薄薄的、贵得要命的硬皮书。

我继续念,“小女孩儿接着尝了尝熊妈妈的麦片粥,但碗里盛的却是菠菜,她也讨厌菠菜。”

你会把小手伸到书上拦住我,“你得按书上写的念!

“我就是按书上写的念呀。”我会一本正经地回答你。

“才不,你没有!故事里不是这么说的。”

“好啊,既然你知道故事怎么写的,干吗非得我念给你听?”

“我想听你念嘛!

韦伯的办公室里有空调,凉快极了。空调带来的舒服几乎可以抵消和他谈话的不愉快。

“它们愿意进行某种形式的交换。”我解释说,“但不是贸易。我们只需给它们些什么,它们则给我们一些东西作为回报。双方事先都不告诉对方自己这一边要给的是什么。”

韦伯上校的眉头稍稍皱起来。“你是说它们愿意交换礼物啰?”

我早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们不应当把这个活动视为‘交换礼物’,因为我们不知道对七肢桶来说,这种交换是不是与人类具有相同的含意。”

“我们能否……”他寻找着合适的词,“给它们点暗示,暗示我们想要哪种礼物?”

“它们不这么处理这种形式的交换。我问过它们,说我们可不可以提出要求,它们说可以,但就算提出来,它们也不会说出给我们的是什么。”我蓦地想起,“表示”和“表演”在语词形态上非常接近,如果是在舞台上演出,可以用这两个词来描述你预先知道双方台词的对话:“表示”就是“表演”。

“但经过要求,它们是不是更可能把我们想要的东西当成交换礼物?”韦伯上校问。他对这场演出的脚本一无所知,但仍旧把自己角色的台词说得分毫不差。

“我们无从知道。”我说,“我个人表示怀疑。它们提出的交换可不是依对方要求订制礼物。”

“如果我们首先给出己方礼物,它们会不会受我方礼物的价值的影响,给我们同等价值的东西?”他这个角色是在现场发挥,而我则事先为这一场演出作过精心排练。

“不会。”我回答,“就我们所知,对它们而言,礼物的价值无关紧要。”

“我的亲戚们要这样想就好了。”盖雷低声说,表情冷淡。

我看着韦伯上校转向盖雷,“你们在物理讨论方面有什么新发现吗?”他问道。一言一行完全依照脚本。

“如果你指的是有没有人类不知道的物理新发现,那么,没有。”盖雷说,“七肢桶们还是老样子。我们向它们作演示,它们则拿出它们那一方的相关公式,但不会主动提出什么,也不回答我们有关七肢桶知识领域的问题。”

有了七肢桶语言B的知识,人类自发产生的、具有交流功能的一句句口语对话变成了仪式,人人都在执行这个仪式,背诵自己的台词。

韦伯阴沉着脸,“好吧,我们看国务院怎么说。也许可以安排某种交换礼物的仪式。”

语言也和物理现象一样,有两种理解方式:从因果关系的角度、从目的论的角度。于是可以说,语言是发送信息的工具,因为我说了,所以你听见了;也可以说,语言使预先知道的计划得以成为现实。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上校。”我说。

这是一句双关语,但绝大多数人听不出来。一句私人笑话,别逼我解释。

虽然我已经精通了语言B,但我知道,我仍旧不能像七肢桶一样体验世界。我的意识是人类的意识,我的语言是线性语言,这些已经定型了。这一点,无论怎么熟悉外星人语言也不能完全改变。我的世界观是人物与七肢桶的混合物。

在我学会以七肢桶语言B作为思维工具之前,我的记忆仿佛是一截烟灰,意识的香烟连续不断燃烧着当前,遗下一长条无数细小微粒组成的烟灰。学会七肢桶语言B之后,有关未来的记忆好像巨大的拼图游戏的拼板,一块块拼合起来,每一块都是过去或未来的岁月。它们并不依次而来,顺序拼接,但不久便组合成为长达五十年的记忆,这是我学会语言B、能够用它思维之后的记忆,从我与弗莱帕、拉斯伯里的讨论开始,直到死亡。

通常,七肢桶语言B影响的只是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则和从前一样,好像香烟上的火头,缓慢地、连续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现在,香烟两头都是记忆的烟灰,没有燃烧的那一头也是一样。有时我也会被语言B完全支配,这种时刻,一瞥之下,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灰烬,时间未至已成灰。一瞥间五十年诸般纷纭并发眼底,我的余生尽在其中。还有,你的一生。

我用七文写下“进展-创造-终点-包含-我们”,意思是“我们开始吧”。拉斯伯里同意,幻灯放映开始。七肢桶另外准备了一台显示屏,在上面显示一系列图像,包括七文、公式。我们也有一台起同样作用的显示器。

这是我参加的第二次“礼物交换”。已经进行了八次。我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视镜所在的帐篷里挤满了人,有沃兹堡来的伯哈特、盖雷和一个核物理学家,研究各分支学科的生物学家,人类学家,军界大人物和外交官。幸好他们装了空调,帐篷里还算凉快。对方显示屏上的图像我们会录下来以后研究,弄清七肢桶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我方的礼物是展示拉斯科岩洞里的岩画。

我们全都挤在七肢桶的第二台显示屏前,试图在图像掠过时多少抓住点其中的内容。“初步评估?”韦伯上校问道。

“不是把我们的东西再一次传回来。”伯哈特说。上一次交换中,七肢桶们交给我们的是有关我们人类的信息,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我们告诉它们的。国务院气得火冒三丈。我们没有理由将这种行为视作侮辱:这可能表明,在七肢桶的交换中,礼物本身的价值没什么要紧。仍然不排除以下可能性的存在:它们也许会向我们提供太空飞船驱动装置,或者常温核聚变原理,或者别的什么奇迹,让大家心满意足。

“好像跟无机化学有关。”那个核物理学家趁显示屏上图像还没有改变,指着一个公式说。

盖雷点点头,“可能是材料科学方面的东西。”

“说不定这回总算有点进展了。”韦伯上校道。

“我还想看动物图片。”我像个孩子似的噘着嘴,悄声说。只有盖雷能听见我的话,他笑起来,捅了我一下。我说的是真话,我真希望它们能像前两次一样,再给我们一份宇宙生物学报告。从那些报告上看,七肢桶所遇到的智慧生物中,以人类跟它们最为相似。要不再作一次七肢桶历史的报告也行啊。那些报告中涉及的内容显然经过预先处理,我们无法从中得出什么推论。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有意思。我可不愿七肢桶给我们什么新技术——政府拿那些技术想干的事,我一点儿也不希望看到。

信息交换过程中我密切注视拉斯伯里,寻找任何反常举止。它一动不动地站着,跟平常一样。我看不出不久将发生什么事的迹象。

一分钟后,七肢桶的屏幕变成空白。此后一分钟,我们的也一样。盖雷和大多数其他科学家聚在重播七肢桶礼物的一个小录像机显示器前。我听见他们说什么需要找来个固态物理学家。韦伯上校转过身,“你们两个,”他说,一指我和伯哈特,“和对方安排下一次交换的时间地点。”说完便和其他人一样,看起录像重放来。

“遵命,立即着手。”我嘟哝一句。又问伯哈特,“这份光荣、你来,还是我上?”

我知道伯哈特跟我一样,熟练掌握了七肢桶语言B。“这儿是你的视镜,”他说,“你来。”

我在发送信息的电脑前坐下,“我敢打赌,你读研究生时,自己都想不到最后会干上军队翻译吧。”

“千真万确”他说,“就算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彼此所说的双方预先都知道,跟潜伏特工在公开场合接头时交换约定暗语一样。没有人识破我们。

我用七文写下“地点-交换-办理-会谈-包括-我们”,调制解调器将这个句子打上屏幕。

拉斯伯里写下回答。按照脚本,我该皱眉头了,伯哈特的角色则是发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演出无懈可击。

我写下一个问句,要求对方澄清。拉斯伯里的回答和刚才一样。然后我望着它滑出视镜里的房间。我们这场演出的大幕就要落下来了。

韦伯上校一步跨上前来,“出什么事了?它为什么走了?”

“它说七肢桶走了。”我答道,“不是单指它一个,它们全都走了。”

“赶快把它叫回来!问它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想拉斯伯里没带传呼机。”

视镜里的房间图像突地消失,如此突兀,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明白看着的是什么:视镜另一边的帐篷。视镜现在变为完全透明。录像机旁的热烈讨论突然中断,一片死寂。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韦伯上校发问。

盖雷走到视镜前,又转到背后,伸出一只手摸着视镜背面。在手指触及视镜的地方,我从前面能清楚地看见他的指纹。“我认为,”他开口道,“我们刚刚看到的是远距离物态转换的演示。”

我听见帐篷外传来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士兵冲进帐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手里拿着一个超大型对讲机。“上校,有消息——”

韦伯一把夺过对讲机。

我还记得你只有一天大时的样子。那时你父亲急匆匆地跑去医院自助餐厅吃快餐,你将躺在你的摇篮里,而我,我将紧紧偎依着你。

那时,分娩过去还不久,我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绞干了水的毛巾。你看上去小极了,可我怀着你时觉得你那么大,前后相比,简直不调和:怀着你时,我还以为你会大得多,结实得多。你的小手小脚又长又瘦,还没有长出胖嘟嘟的宝宝肉。你的小脸红通通,皱巴巴的,眼皮有点发肿,紧紧闭着。小娃娃都是这样,像天使之前有个阶段,真像小鬼头。

我会用一根手指抚过你的小肚肚,你的皮肤嫩极了,叫人不敢相信,哪怕轻纱也会像粗麻一样擦伤你。接着你会扭动起来,拧起你的小身子,一只一只跷起腿来。我会记起这个动作,你在我肚子里就是这么做的,好多次了。至少看上去是。

我无比欣慰,这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母女关系的证据,证明你就是那个我怀过的孩子。即使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还是能够在无数孩子的海洋中一眼把你认出来:不是那个,不,也不是她……等等,那边那个。

对,就是她,她就是我的宝宝。

最后一次“交换礼物”也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七肢桶。同一时间,全世界范围内的七肢桶视镜变为透明,它们的飞船也同时离开太空轨道。此后对视镜作了检查,发现它们只不过是硅经过热融之后的产物,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一次交换时七肢桶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新型超导材料,后来发现它们只是重述了日本人刚刚完成的一个研究项目——它们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人类未知的东西。我们始终没有弄清七肢桶为什么离开,它们为什么来到地球,也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像这样行事。我新获得的能力也不能提供答案。据我们估计,七肢桶的行为也可以从线性发展的观点得出解释,但是我们始终没有能够解释出来。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更多地体验七肢桶的世界观,以它们的方式感知世界。如果真是那样,我可能会像它们一样,觉得每个事件都有其必然性,并且全身心融入,彻底理解这些必然性。它们一定是这样的。相反,我的一生都将浅尝辄止,跟随大小事件随波逐流,为这些事件所裹胁。这是无可避免的。我将和各视镜研究小组的语言学家一样,继续练习七肢桶语言,可是我们的成绩已经凝固在七肢桶与我们对话的那个阶段了,终生将不会取得任何进步。

对七肢桶语言的学习将改变我的一生。正是因为这个事件,我和你的父亲相遇,学会了语言B。两者相加,使我和你有了相识的机会,就是现在,就在这个院子里,在月光下。再过许多年,我将与你的父亲分手,再与你分别。这一刻留给我的将只剩下七肢桶语言。所以我希望专注地倾听,记下每一个细节。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循路而前,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我的未来,它究竟是最小化,还是最大化?

这些问题充斥着我的脑海,这时你的父亲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我微笑着,说,“是的。”我把他的双臂从我身上拉开,我们手拉着手,走进房间,做爱,做你。

后记

我对物理学中的变分原理的喜爱催生出了这个故事。从一开始接触物理,我就觉得这些原理让人着迷。但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些定律作为故事元素写进小说里。有一天,我看了一出由一个演员表演的话剧,说的是他妻子跟癌症的搏斗。我受到了启发,觉得自己也许能够用变分原理写个故事,描写一个人面对无法避免的结果时的态度。几年以后,这个想法和另一个朋友所说的她新出生的婴儿结合在一起,组成了这篇小说的核心。

对于那些喜爱物理学的读者,我应该指出:这个故事中对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讨论略去了它在量子力学方面的内容,因为该定律的经典解释更符合小说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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